拥抱我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拥抱师,温暖,昂贵
  • 发布时间:2019-08-24 13:28

  一

  暖是一名职业拥抱师。

  在冰城所有的拥抱师中,暖的身价最昂贵。这是无可争议的,不仅仅因为暖是冰城拥抱师的开山鼻祖,还因了暖有着独一无二的怀抱。暖的那一弯怀抱,会发散出淡淡的清香,那种清香没有人能形容,它有别于世上的任何香料和花草的气味。抑郁的,病痛的,孤独的,所有的恶性讯息,在一场以暖的怀抱为战场的战役里,很快便被异香逼迫得节节败退。作为敌手的异香,看似清淡温润,实则霸气锐利,蕴含了强悍的攻擊力。

  暖的怀抱让人迷醉。人们甘愿举着钱币,眼睛里闪耀着焦渴的光芒,对暖说,请拥抱我吧。

  四十出头的暖不年轻,但也没到衰老的地步。容貌和她的年龄一样,不是特别漂亮,却也绝对不丑。如果她不是著名拥抱师,或将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普通而又寻常。沙滩上的一粒沙子般,毫无与众不同之处。那弯迷人的怀抱自带光芒,给暖这粒沙子披上耀目的外衣,使她明显有别于其他的沙粒。这便是旁人眼里的暖。作为旁人的大众,愿意以仰望的姿态来看暖,他们早就忘记了当初对暖的诽谤,以及各种嘲笑。此刻,沐浴着秋天早晨的阳光,暖又出发了。

  许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暖的眼睛有一点点浮肿。已经是冰城名人的暖,是在意自己形象的,她努力牵动嘴角,让微笑浮现出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这样的效果很好,小区里匆忙着去上班的人们,并没有发觉暖和往日有什么不同。其实,即便暖有什么不同,也和他们没有关系。只不过给大家留下一个悬念,看哪,这个靠拥抱别人挣钱的女人,肯定遭遇到不好的事情了。他们会猜测,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暖不想授人以任何的把柄,一点点的负面消息都会影响她的声誉。她不能给那孩子留下丝毫的口实。昨晚的失眠,就因他而起。

  出了小区,暖站在马路边等出租车。冰城很多人都知道,暖的拥抱是按分钟收费的,以暖的身价,完全可以自驾宝马级别的名贵车,再不就是有助理接送,才和她的名气匹配。暖却不是这样,在家和工作室两点之间二十分钟的车程,她靠公交车来完成。驾驭一辆机器需要耗费她宝贵的精气神,任何额外的耗损,对暖而言都是得不偿失的。坐在车上,暖可以选择彻底地放松身和心,还可以选择让思绪信马由缰。偶尔,遇到特殊情况,暖才会打出租去上班。这一刻,已经坐上出租车的暖,不想放纵自己的思绪,她怕那孩子又闯进来,进一步恶化她的情绪。恶情绪太浓重了,会让她失去掌控能力,影响工作质量。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孩子,让目光透过玻璃窗子,看街上的风景。低处,全是目光灼灼的人。他们仿若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追打着,集中全部的力量朝前方奔突。红灯亮起来,影响了速度,他们会皱起眉头来。右转弯,骑电动车的人,与开轿车的人互不礼让,削减了奔突的进程,向彼此投掷诅咒的眼神。

  这是一些需要拥抱的人。暖很职业地想。

  升起目光,暖捕捉高处的风景。暖吃惊地发现,路边银杏挂了一树又一树的金子。金子质地上乘,黄得投入且纯粹。它们的美如此地炫目,也是如此地孤独,竟然少有人停下来看它们几眼。见终于有人类肯注视自己了,一树又一树的金黄有些激动,飘落的叶片在半空三百六十度优美地旋转。暖内心的某个部位一软,有了落泪的冲动。只是冲动,眼窝并没有真的湿润。它们多久没体验过潮湿的快感了,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反正,很久很久了。

  车程过了三分之二的时候,暖再次降下目光。在距离她的“拥抱我”工作室三分之一的路段中,连着有几家拥抱店铺。她每天都要经过它们,每一次经过,都会向它们投以注目礼。这些名字各异的拥抱店铺,皆为她的那爿“拥抱我”的复制品。它们门庭若市,客源不断,极大地满足了中低价位拥抱市场的需求,从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这座城市的焦虑。暖的注目礼与欣赏、高兴无关,更是和蔑视、不屑没有关连。它们于她而言,是一种提醒。

  她的第一次。十年前的第一次。

  二

  让我抱抱你吧——她说。说完,她朝着他打开怀抱。而他,那个一直在颤抖的陌生青年男子,真的就填充到她的臂弯里。

  那是怎样一个夜晚啊。暖从来没有防备过,从来没有预想过,她人生历史上最绝望的夜晚,会突然横陈在她的面前。她不知道该如何跨越它,换言之,她根本就没有能力来完成这个跨越。他曾经说过,她的怀抱是世界上最芳香的、最迷人的,他永远都不会离开。他说,“要你抱我一辈子”。他甜蜜话语的温度还在,人却走了,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他留下了她,留下了那孩子。一条河在冰城的内部缓步而行,暖坐在石头砌成的河坡上,从日落坐到星辰满天。是个深秋的季节,彻骨的凉趁机瓜分她身上仅有的几丝暖意,她竟然毫无察觉,只顾着和绝望缠绵。她太想被绝望彻底俘获,与眼前波澜不惊的河流达成永恒的结盟。然而,那孩子还那么小,她得承担起抚养和教育的责任。因此,她不能太过任性,必须与绝望保持适度的距离。但是啊,她的力量好弱,即便那孩子加入进来,也奈何不了深重的绝望。绝望是所有的美好、所有的期许合谋转化的结果。

  陌生青年男子,就在她最艰难的时刻出现了。或许,他早就在视野之内了,只是她没有精力去发现。他好像很冷的样子,手臂环抱着双肩——颤抖。淡黄色的灯光,打在男子的侧脸上,剪辑出青春胡茬儿的局部。他开始往坡下走,保持着环抱双臂的动作。径直走到河边,站定了,他颤抖得更厉害了。他要干什么,跳河么?她看着他,忽然想,他要是跳河,自己去搭救,还是成全他?一阵风走过,慢性子的河流,有了几分的灵动,顽皮地将几朵浪花推到岸边。陌生的青年男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因他完全地背对了她,她无法再捕捉他的面部表情,她猜测,他一定是为自己刚才的后退行为感到羞耻,所以他才又继续向前了。很遗憾,他的步态不是十分坚定,看来,又一个放不下牵挂的人。由于不够坚定,他抖动愈加激烈的身子宛如一条锯子,把她的目光割成碎片。

  等一下——她对着陌生青年男子的背影高声喊道。她的声音很突兀,惊到了他,也惊到了她自己。

  你是不是很冷?平静了一下,她问他。

  他不说话。不点头,亦不摇头。用一张苍白的青春的狐疑的面孔对着她。他太年轻了,哪怕再强烈的颤抖与不坚定,都可以原谅。

  然后,她就说了那句话——我想抱抱你,可以么?

  她不知道他是否做了思想斗争,做了怎样的思想斗争,反正,他奔着她打开的怀抱而来了。一个被摧毁欲念的人,根本就不打算防备陌生的人和事物,那时的她,不也是这样的么。她臂弯里的颤抖,在开始的几分钟里,渐次地加速,制造了一个惊心动魄的高潮后,山体滑坡般地崩裂了。陌生的青年男子,动用灵魂完成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哭泣,眼泪和鼻涕涂抹了她一身。她多么羡慕他,还能够如此畅快地哭泣。大略十分钟后,他在她怀里彻底安静下来,如同一只乖巧的小猫。就那样安静地拥抱着,他和她之间没有任何的语言。

  分别时,他的脸色已经红润起来。大概想到自己之前的表现,他羞怯地说,姐姐,谢谢您的怀抱。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掩盖羞怯,他竟然和她开了一句玩笑,我看您可以出售拥抱了,美国早就有这项服务,知道赫斯吧?她就是个了不起的拥抱师。说完陌生男子和她道了别,消失在朦胧的堤顶路深处了。那是一个彼此拯救的夜晚。拥抱了负心汉以外的,与她没有血亲关系的男性,暖的心里升腾起报复式的快感。她的怀抱从此不再相信天长地久。

  暖真的成了一名拥抱师,不断地去拥抱各种各样的人。她在拥抱中平衡自己,在拥抱中获得财富。改变她生活的,是那个陌生的青年男子。没有陌生青年男子,便没有她的第一次,也便没有后来的拥抱师身份。而她不当拥抱师,眼前这些拥抱店铺或许就不存在了。不光她,冰城所有的拥抱师,所有需要拥抱服务的人,都应该感念那个启蒙者。

  到了,暖的工作室就在眼前了。工作室名字和暖的名字一样暖,牌匾上的“拥抱我”三个字,源自冰城一个国字号的书法家之手。三个字有着颜体风韵的同时,兼具与主人暖协调一致的气质,让需要拥抱的人莫名地觉得亲近。早有助理过来给暖开了玻璃门。暖进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在椅子上,听助理给她汇报一天的工作安排。椅子身后,是个精致的书柜,书柜醒目的位置摆放着暖的新书。这本名为《拥抱我》的书,一经出版,就在书店和网上热销。短短十天,销量达百万册,创下了自媒体时代的销售神话。在近十年的拥抱生涯中,暖发明了近百种拥抱姿势,比如“双人单车”,比如“盖毯子”等等。《拥抱我》既是暖的创业史,也是一本拥抱的百科全书。

  算上眼前这个具有经纪人性质的助理,暖的工作室里一共有四名助理,都是比较年轻的女性。其他三名助理,扮演的是拥抱师的角色。现在的她们,已经开始在各自的工作间工作了。尽管提供的是一种商业行为的服务,但毕竟拥抱具有私密的特性,因此几个工作间是独立的。四个工作间,一个接待室,构成了“拥抱我”的格局。为了防止意外的发生,提供服务前,工作室会要求客人签订由律师拟定的約法三章。服务过程中,客人必须保持干净,有礼貌,衣着齐整。而且,每个工作间都安装有摄像头,如果服务的对象有小动作,身体出现生理反应,或者其他的越轨行为,将会立即停止服务。出现意外情况的,多发生在异性拥抱服务之间。拥抱的服务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客人来工作室,一种是上门服务。上门服务,客人提供的地点可以在电影院,可以在公园,也可以在家里。安全起见,拥抱师必须携带防身工具。

  按照助理的安排,今天暖上门服务业务量比较多,第一个顾客,是一位老人。出于职业习惯,临出门儿,暖将防身工具佩戴上。

  三

  助理开车送暖。服务的地点在一所医院。拥抱服务是老人的儿子预订的,听助理说老人儿子是个民营企业家,把生意做到了德国。最近新并购了德国一家企业,诸事忙得不亦乐乎。听上去儿子好孝顺,百忙中不忘给住院的老子雇用了拥抱师。

  老人需要拥抱的原因是躁动,因为什么躁动呢?马上要投入工作状态的暖,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努力轰赶着脑子里滞留的恶劣情绪,把那孩子暂时清除出去,为即将开展的拥抱服务进行预热。长期的拥抱经验告诉暖,不能因为对方是个老人就可以松懈,你永远不知道会有什么突发情况。下意识地,暖摸了摸随身的防身工具。它在。

  从什么时候开始携带防身工具呢,暖当然不会忘记,契机也是源自一位老人。在那之前,暖的警惕性几乎都来自年纪轻些的人。当刚刚有着一年多从业经历的暖,抱住需要服务的一具衰老的身体时,衰老的身体突然反手,将暖抱在怀里。同时,一张口气冒着腐朽气息的嘴巴,恶狠狠地盖在暖的唇上。遭到暖的激烈反抗后,从腐朽的嘴巴里喷出来一长串侮辱式的句子:啥拥抱师,不就是过去的妓女么,少在我这装纯洁。老爷子付钱,就得让老爷子玩高兴了……在提供拥抱服务之前,暖是做了详细调查的,他是从一个光鲜岗位上退休的老人,接连遭遇丧偶丧子等家庭变故后患了抑郁症。幸而那具身体过于腐朽了,才没有酿成严重的后果。但那件事情,给了暖很大教训,从此再不敢看轻任何一个服务对象。作为顾客的他们,充满了不确定的危险性。

  我不要打针,不要吃药。不要,全部都不要……

  还没踏进这所三甲医院最高级的家化病房,暖便看见一只枕头从敞开的门内飞了出来。已经称得上见多识广的暖,当家化病房的全景呈现在暖的面前时,暖的心里有了不动声色的震撼。它太不像病房了,完全是家居的模样,柔和的色调,别致精巧的布局,盎然的绿植。细看,与家居设置不太一样的是,一张双人床的不远处,安卧着一张单人床。暖推测,既然是家化病人,单人床应该是给陪伴病人的家属准备的。

  屋里的女人,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立在大床旁边,看着床上一个情绪激动的老人,恭谦而又无可奈何。从中年女人的衣着和神态上判断,她应该不是老人的直系亲属,很像是雇工或是保姆。“老爷子,听话,就扎一下,一小下。”中年女人哀求老人。采指血的小护士,左手捏着消毒棉球儿,右手捏着采血针,等待老人随时伸过来的一枚无名指。“我数一二三,再不听话,就换一个扎针疼的人啦!”小护士下了最后通牒,开始细着嗓子,用哄小孩子的口气数一二三。最后的通牒,更加刺激了大床上的老人,已经没有枕头可扔的他,将两只手攥成紧紧的拳头,藏起全部的十根手指,吼着“你们总骗我,我才不上当”,额头青筋暴露地向后蹭。眼看身子到了床沿儿,就要跌落了。

  暖几个步子,近了大床,用身体挡住老人。“乖,我们不扎针,去,你们都去。”暖大声斥责合起伙来扎针的人。

  老人扭转头,看着微笑的暖洋洋的暖。在长达半分钟的审视里,老人眼底有了变化,紧张引起的激越慢慢地退潮,涌上来的是孩童式的委屈。委屈正是暖需要的,说明她被信任了。不怕,抱抱就好了。她适时地张开手臂。果然,老人顺从地被她环住。暖坐下来,使用她创造的百种拥抱方式中的“母子式”,手掌轻轻地拍打怀里的人。拍打很有节奏,无论是手劲儿还是频率,都刚刚好。控制节奏的,是发自内心的母性的爱。暖动情了,她恍惚觉得,怀里的是那孩子。没有长大的那孩子,那么依恋她的怀抱,每一个晚上都在她的拍打中入睡。

  小姨,你是小姨么?

  不是那孩子的声音。怀里的,是她服务的客人。此刻,这个非常衰老的人,正仰头看着她,两束纯粹的目光从浑浊的眼睛里发射出来,期待着她的答案。是,我是小姨。暖回答他。

  乖孩子,听小姨说,你生病了,需要配合护士采血。小姨在身边陪着,不怕的。暖说着,又抬高了声调呵斥护士,轻着点儿,不许扎疼我们噢。护士赶紧应承着,保证不疼,不疼呢。老人真的很听暖的话,勇敢地伸出护士要的那根无名指,让护士顺利地采了血样。“小姨,我棒不棒?”他希望得到暖的表扬。

  暖当然表扬了老人。她以为她的工作该告一段落了,尽管是按照分钟收取费用,付费方也不差钱,但暖是拒绝延长“母子式”拥抱服务的。它对她是个伤害,她总会想起那孩子。尤其是今天。“小姨,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戴着一口漂亮假牙的老人,又提出了要求。天,那孩子小时也经常这样说,妈妈,你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暖的心跳突然加快,她是多么害怕接下来老人会说,小姨,咱今天就讲七个小矮人吧。这个故事是那孩子的,她已经很多年不去触碰它了。

  小姨,要不还是我给你讲吧。怀抱里的老人忽然说。“好呀,小姨听你讲。”暖暗暗舒出一口气,继续向老人提供“母子式”拥抱服务。

  老人的故事开始了。

  四

  老人的故事不长,却反复地讲。故事以及故事里的人物,像是从旧时的老上海长出来的。什么小姨,什么旗袍,都是故事的主角。后来,实在累得不行了,困得不行了,老人就反复叮嘱,叮嘱暖不要离开。“小姨,我给你准备了好多故事呢……”老人把未完的讲述噙在嘴巴里,在暖的怀里睡着了。睡相甜美而单纯。

  把睡成婴儿的老人交给保姆(暖已经确定中年女人是保姆)照看后,暖的拥抱服务结束了。这是暖拥抱生涯中最漫长的一次服务,而且还是比较忌讳的“母子式”拥抱服务。暖从未有过的疲惫,她多想像这个老人一样,来一场婴儿式的甜蜜睡眠。可是不行,后边还有预订好的客户等着她。

  车子上,有助理备好的快餐。原來,已经是中午了,暖却一点不觉得饥饿,食欲被“母子式”拥抱的疲惫侵占了大部分。余下的一部分,填充的则是未知的隐忧。暖害怕接下来的拥抱服务,还会出现什么母子式。今天,太特别了,大洋彼岸的那孩子居然……她确信,哪怕再有一例“母子式”服务,她肯定崩塌无疑。是啊,那孩子怎么就说了那句话呢。“我不想回中国了”是什么意思啊,那孩子准备一辈子都不原谅她,是么?她要怎么跟那孩子解释,自己无法舍弃拥抱工作,缘于对抛弃他们母子的那个男人的报复,已经所剩无几了。她需要拥抱带来的可观效益,给那孩子最好的教育,最光明的前程。

  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她情不自禁打开双臂,用双臂环抱住自己。这是一个无助人才有的下意识动作。助理从反光镜中看了暖一眼,谨慎地问她,您没事吧?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再一次向自己发出严厉的警告,打起精神来,应对一拨接着一拨的拥抱工作。

  五

  绝对是一拨接着一拨。

  万幸的是,在下午连着几拨的顾客中,所需的服务方式并没有母子式的。客户A是一名高管。在拥抱前,暖和他坐在一家咖啡厅里,边喝咖啡边聊天。喝咖啡是拥抱服务的前奏,暖把它写进了《拥抱我》这本书。在公共场合里,一杯咖啡的工夫,客人所需的拥抱方式,眼神和骨子里有无杂念,拥抱师都会摸得清清楚楚,提升了服务过程中的安全系数。一旦发现异常,拥抱师会拒绝提供拥抱服务。客户A无论从衣着上,还是从气场上,百分百成功人士的标配。但是身经百战的暖,却从他外在的咄咄逼人中,看出了破绽。他所有的虚弱都隐蔽在强势身后,它们长有尖锐的牙齿,得意洋洋地啃噬着前边的强势。从表面看,强势依旧是强势,实际上早就被“虚弱”给掏空了。强势不过是在假装,作为门面的它,不能轻易倒下。

  这就好,暖可以对症拥抱了。转换了场所后,暖播放了英国乐手菲尔·柯林斯的歌。伴着歌声,暖的“盖毯子”式服务开始了。她像一条毯子般,盖在客户A身上,头枕在客户A的肩膀上。音乐,奇异的清香,缓缓地输送进客户A的身体与精神内层。两三分钟后,暖怀抱里僵硬的强势有了感觉,开始变得松弛和柔软。客户A享受地闭着眼睛,辨别度不是特别清晰的喃喃低语,从他的嘴巴里发出来。“时间到了。”客户A敞开眼睛,之前隐秘的随时来掏空身体的“虚弱”不见了。起码是暂时不见了。

  暂时的,就可以了。不可能一抱便是永逸了。高管下面的客户有些与众不同,是一个群体。暖对他们的个体印象非常模糊,她记得他们是体制内的人,每月拿着稳定的薪水。但是他们有着严重的睡眠障碍,所有的安眠药都帮不上忙,前几天有一人选择了自杀,从单位的十三楼跳了下去。睡眠问题一下子被前所未有地重视起来,单位集中组织了这次的拥抱服务。被某个什么负责人牵引着,暖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走过,挨个儿地拥抱。每个人的拥抱时间是均等的,不能超过两分钟。暖为其中一个人提供服务时,同办公室的人在旁边等候着。“你多了五秒钟,多出来的时间自己掏钱!”脸上刚刚有了几丝红晕的被服务者,面对同事的斥责,极度地不满,当着暖的面和斥责者口角起来。红晕褪去,面色重新变得苍白。

  这样会影响拥抱效果的!暖不得不厉声向他们发出警告。暖还记得,这个群体的拥抱时间是分档次的,从两分钟到十分钟不等。享受最长十分钟的那个人,当然是单位的最高层领导。他开始是推诿的、拒绝的,他说这项服务是提供给大家的。在带领暖的那个负责人的坚持下,才无奈地接受了拥抱服务。那具身子被暖拥抱住时,暖发现,他才是整个集体中最需要抚慰的。

  最后一个客户是位癌症患者。他不是非常衰老,却瘦弱得厉害,只有六七十斤的样子。看上去已经到了生命的尾声,暖的怀抱让他的疼痛有所缓解,难得地安静了片刻。拥抱完了癌症患者,天已经黑了。从高管到癌症患者,在暖采用的各种拥抱方式中,没再出现让暖心有余悸的母子式。也正是如此,暖才硬撑着完成了密集的拥抱,没有在工作中出现明显的失误。虽然失误不明显,客户也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但暖自己知道,她其实是有欠缺的。拥抱癌症患者时,她本可以向对方传递更多的暖意,使她的拥抱不那么职业化。那一刻的她,像见多了生死的外科医生,在病人面前能够做到动技术不动心了。

  是她实在没有气力了。

  暖不打算再回到“拥抱我”工作室,准备提前结束一天的工作。她让助理开车先走,到工作室处理一下相关事宜,再挨家给其他拥抱店铺的拥抱师打个电话,告诉大家今晚不要过来了。看着助理的车子绝尘而去,几乎一天没有进食的暖,沿着马路缓步而行。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一刻,想做的就是没有目的地行走。通信工具,已经在助理离去后被她关掉了。她明白,如果不关掉,那些拥抱店铺的拥抱师,非把它打爆了不可。

  每天的这个钟点,是暖为拥抱师们提供服务的时间。这是每天最后一道服务,拥抱完了她们,“拥抱我”才打烊关门儿。拥抱师们为什么也需要拥抱服务呢?一天的拥抱服务下来,拥抱师从客户那里积攒了很多糟糕的情绪,她们需要排解,才能平衡自己的心态,为下一个工作日提供充足的身体与精神上的保障。暖是拥抱师的鼻祖,拥有最迷人的怀抱,从三四年前开始,她就成了拥抱师们固定的排解对象。开始,有男朋友的女拥抱师,会选择男朋友的怀抱。这样做是有风险的,没有哪个男朋友是钢铁战士,可以在漫长的时间里被磨损。经历了被男朋友分手的教训后,女拥抱师加入到了向暖求助的拥抱师队伍。

  今夜,一具具带毒的身子,将如何排空,暖管不了那么多了。

  六

  她是拥抱师们劳作一天的那份慰藉。那么,谁是她的安慰呢。她也需要排解,需要负能量的减压。在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她朝着那孩子的照片打开怀抱,然后,双臂紧紧地闭拢,环抱住那孩子。她不忍心把负能量传递给那孩子,但是怀抱里的那孩子会给她力量,以及对未来持有的希望。她的希望是什么呢?那孩子终有一天会懂她,从大洋彼岸回来,奔向她的怀抱,让她好好地享受一回久违的真正的母子式拥抱。

  她做拥抱师不到一年,那孩子知道了她的职业,从此不再接受她作为母亲的拥抱,要挟她终止拥抱生涯。在那孩子看来,拥抱不可以随便给别人的,尤其是在各种嘲笑奚落的助推下,甚至认为她的拥抱服务是不可告人的。她用事实证明,拥抱师是伟大的,是纯洁的,冰城人越来越依赖拥抱服务。而那孩子,却依旧没有释怀。她用拥抱师的收入,给那孩子提供了优质的教育环境,把那孩子送到国外去读书。她相信,随着那孩子的成长,一定会有所转变。

  那孩子的转变,是她的希望。每晚她都把希望抱在怀里,给自己补充前行的动力。然而,那孩子举起利刃,把她的希望斩断了。她该怎么办?

  暖的脚踩在落叶上,制造出连绵不断的碎裂声。

  妈妈,别踩它们,它们肯定会很疼……只有四岁的那孩子说。

  暖就拿出了十二分的小心,尽量不去伤害任何一片落叶。那孩子四岁时,暖的家非常幸福,她飘散着清香的怀抱,还只属于家里的两个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幸福的她,听到那孩子如此同情落叶,差点没掉下眼泪来。她被那孩子童真的爱心深深地感动了。

  那孩子,那孩子……她一喊“那孩子”,那孩子便咯咯地笑,露出来一嘴巴的龋齿。

  “那孩子!”暖情不自禁地轻唤。

  咯咯咯,咯咯咯。一阵清脆的笑声,传进暖的耳朵里。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清脆的咯咯咯还在继续,暖逆着笑声追寻而去,目光穿越路边一个宅院的铁栅栏墙,撞见一个顶多五六岁的小男孩。咯咯咯的笑声正是发自小男孩。小男孩为什么发笑呢,原来他的左手战胜了右手。橘红色的路灯光影下,小男孩再一次弯腰,从地上的法桐落叶里,挑选出两枚他中意的,一枚给左手,一枚给右手。左手和右手的比赛开始了:左手落叶的叶柄,套进右手落叶的叶柄,左右手同时用力,看哪只手上的叶柄更有韧劲,把对手给拉断。结果,左手又赢了。小男孩举起胜利的左手,又咯咯咯地笑。

  暖也笑了。多么熟悉的游戏,她也玩过。不过不是自己,是和那孩子一起玩。她总是故意输给那孩子,找来韧性不是很强的叶柄比赛,赢了的那孩子好开心,咯咯咯地笑啊笑啊。

  那孩子,我的那孩子。暖蹲下来,从地上挑选出几枚落叶,举着,奔向铁栅栏墙。“小朋友,我想和你比赛,可以么?”暖充满期待地问小男孩。见有人愿意参与到自己的游戏中来,小男孩也興奋了,他让暖等他一等,要好好找几个作战武器。“我这里有,用我的吧。”暖将带着叶片的叶柄,从铁栅栏的缝隙伸过去,让小男孩挑选。

  我们开始吧。很快,小男孩就选好了作战武器。

  既然是比赛,就要立一个规矩,胜利的一方要得到奖励才行。暖提出了要求。

  哇,还有奖励啊,什么好东东?小男孩居然一副萌萌的网络腔调。这是一个长着双眼皮大眼睛的小家伙,和那孩子一样。“奖励给胜利一方一个大大的拥抱,好不好?”暖用手臂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

  抱就抱。来!

  暖假装摩拳擦掌,挑选最厉害的迎战武器。隔着铁栅栏,他们定下三局两胜,头一局暖败了。在暖的顿足捶胸,小男孩咯咯咯的笑声营造的比拼氛围中,暖再一次败北。好吧,好吧,愿赌服输。作为失败者的暖,准备奖励胜利者一个大大的拥抱了。身体贴紧了冰凉的栅栏,以便双臂充分地伸过去。这个拥抱等得好久哦,暖的心跳加快,血液急速奔流,两条最大限度打开的手臂,在半空中幸福得发抖。许多年没被滋润过的泪腺,此时极度地充盈,泪水就要喷薄而出了。

  来吧,那孩子。

  霍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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