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一次美国高考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访校,放养,新世界
  • 发布时间:2019-08-24 13:40

  一、雪从南方来——访校路上

  二〇一八年三月中的一天,我驾车带着十七岁不到的儿子K沿横贯美国东岸的95号高速公路往南开。目的地是一百公里外的费城,我们要去宾夕法尼亚大学参观。车过了乔治·华盛顿大桥后进了收费站,然后就转上新泽西收费高速公路。这时天气阴沉,开始刮大风。没过多久就开始稀稀落落地飘雪子——内核结成冰的葡萄籽那么大的冰雹,打到车的挡风玻璃上沙沙地响。这是K春假去参观大学的第一天。参观大学是申请大学的第一步。那时K十一年级,他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们全家对在美国申请大学一无所知。

  等我们到达费城的时候已经是漫天鹅毛大雪。校园里全是行色匆匆提前下班的学生和员工。通向招生办公室的卵石小径已经结了薄冰,校园苗圃里一丛丛盛开的洋水仙被冰雹打得东倒西歪。在街上停了车, 我们母子一步一滑地挨到招生办公室门口,只见唯一的工作人员在锁门。“Sorry!大暴雪降临费城,学校已经宣布紧急关门,抱歉!请回吧!” 我们说明自己是远道而来,他还是连连摇头,道 “即便招办开门,最多也是拿一点材料,而这些申请材料在网上都有。参观校园设施的活动已经取消了,各处的楼也都上锁。”说完他撑开手里的雨伞走开了,留下我们傻站在门口, 雪落在不远处的富兰克林铜像上,铜像已经白了。

  下一站是芝加哥,必须在暴雪到达纽约前赶到肯尼迪机场,搭飞机去芝加哥。不能耽误时间,一步一滑去取了车再次上路, 沿95号公路向北开。宾大所在的街区是费城老城区,沿街是工业时代仓库式的红砖楼房,小小的窗户,墙面斑驳, 布满鬼画符一样的喷漆GRAFFITTI, 急急飘下的雪里,所有人都在泛白的街道上往家赶。坐回车里,我忍不住抱怨:“怎么等到现在来看学校?夏天你干吗不早计划?”

  “那不都有活動吗?击剑队训练, 合唱队训练,社区义工……”

  雪下得密,车上的自动雨刷加大速度,在挡风玻璃上加速地扫来扫去,那声音非常忙碌。我盯着前面发白的路,心想去芝加哥的飞机千万不要取消!我一时间也想不出来儿子上了高中十年级以后哪一段时间是不忙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考北大的时候,哪里有这种参观大学校园的活动?国内是一次高考定终身,一锤子买卖,没得选!好处是快刀斩乱麻。美国申请大学,标准化考试考不好都可以再考。 但这些再考,参观学校, 准备申请材料,取舍“提前录取”(EA, ED)和普通录取(RA)这些选项,这个漫长的美国高考是多么磨人啊!什么时候 这种本来简单的申请变得这么烦琐了?

  我在纽约基金业工作的前老板,上世纪五十年代从明尼苏达的穷乡僻壤靠打冰球,拿体育特长生的奖学金进哈佛大学读书。他家凑钱买了一辆二手车,跟一个同在波士顿读大学的远房表兄开车两天两夜去东岸读书。二手车被两个人的行李塞得满满当当,前副座的空当塞了一台磨冰刀的机器,一米八五的他一双长腿没处放,不得不把双腿架在挡风板上。上哈佛前他去参观过吗?怎么可能!那时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跟着冰球队去乡里其他小镇参加比赛。

  我们这些中老年人上大学的经验在这个富裕的后现代社会都过时了。高中的升学指导,给我们开列的申请步骤,第一步便是访问校园——不是所有想申请的学校都需要去看,但非常鼓励看学校。至少周围几个大学应该去看看。家里成功爬藤经历的朋友,透露说应该去看学校,大学招生办把是否参观校园的信息记录在案, 作为学生是否真心对大学有兴趣的证明。这种“记录在案”的话我是宁可信其有,申请大学的竞争已经这么激烈, 哪一步敢怠慢呢。

  这趟校园参观的路线,是几个月前高中的升学指导确定的。往北从罗德岛的布朗大学开始,波士顿的塔夫茨大学、波士顿学院、东北大学,家附近的耶鲁大学,纽约附近的纽约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再向南到费城的宾夕法尼亚大学。然后飞中西部,芝加哥大学、西北大学、华盛顿大学、卡内基梅隆大学, 南方的爱莫里大学……大藤的哈普耶,我们只谦虚地挑了耶鲁,哈佛和普林斯顿都没想呢。K对工科没有兴趣,MIT,GIT这种工科名校都统统略过。这样一份并不算野心勃勃的学校名单,居然被朋友喷——这些学校基本都是名校!万一失手,你们不想做保底的准备, 申请一些低一档的学校吗?

  我回答:“纽约大学、波士顿学院,不算保底大学吗?”

  答案当然是不算。K的成绩并不是学校里的前十名,K聪明但贪玩,初中时候曾经偷偷连夜打游戏,在课堂上睡着, 还打呼噜,叫他都叫不醒,成为年级里的笑话。

  “不要说藤校,芝加哥大学、西北大学、卡内基梅隆大学现在90%的录取生都是年级里的前十名。”

  “纽约大学保底?这太不实际了吧!小中男进纽约大学是很幸运的啦。”

  “去年M没有上得了哈佛,最后只能去俄克拉荷马州立大学, 就是因为没有搞好保底的学校。”

  华人学霸名落孙山的事这些年常有耳闻,发生在身边的这例M是一个我们临镇优秀公立高中著名的学霸加足球明星加全美数学竞赛获奖者。M申请大学时,拿了一纸藤校的“等候录取”的通知书(Waiting List)——指那种备胎性质的录取,顶正常录取不来的学生的缺。“等候录取” 不算“拒绝录取”, 但最后能不能录取要看运气,五年前由“等候录取”的渠道最后进大藤的例子并不少见。但如今申请大学的局面一年艰难于一年,从前年开始,哈普耶的“等候录取”变现的可能几乎接近于零。

  夏天过后,M没有一枝“藤”的“等待”变现成真正的录取,最后狼狈到无处上学,连申请本州州立大学都已经太迟了, 不得不找关系上了俄克拉荷马州立大学。真实故事是我在半年前见到孩子的父亲,我的北大校友,亲耳听他解释。那时的感受更加心惊,彼时此学霸已经费尽周折终于如愿转到了哈佛。在K开始申请大学之前,我们全家对美国大学申请竞争之险恶尚未亲历,心存一丝侥幸的希望,再加上K就读私立高中在本地小有名气,即便他不是前十名,上纽约大学应该没有问题吧。

  二、放养放养!

  我和丈夫是典型的国内应试教育一路考试过关打怪胜出的学霸,我还是1987年南京地区高考的文科状元。我们强大的考试能力非自天生,拜母校金陵中学的出色教育所赐。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申请到奖学金到美国留学,是我从北大毕业后第一次真正地独立生活。现实的具体问题,生活里的小纠缠小磨难,事无巨细都构成挑战——小到不会游泳,不会骑车,不会做饭,不会自理家务,不懂简单的电脑网络技术发不了电子邮件,也不懂任何皮毛的汽车操作,汽车换“(机)油”和加“(汽)油”不分,柴油和汽油不辨……大到没有税务概念,没有简单的经济常识, 转专业时要补上微积分课、统计入门、宏观经济入门……过去念过的功课,考过的试到了美国以后全无用处,生存技能等于零,加上英文不通,对异国异地缺乏了解,文化震荡,我的留学生活的前五年简直举步维艰,一直到美国近十年后才有“搞定”的自信。

  我痛下決心不能让孩子重复做我这样一个书呆子。考试无用,第二代要自由发展,要做一个接触社会, 知识和常识并举的人才。不学钢琴,不搞数学竞赛, 不补课,周末不上中文学校……总之特立独行,不走潮流的教育路线,K就是在这种家庭教育哲学下成长起来的。放养的信心也因为K所读的私立学校,每年花超过四万美元的学费,我对这所被称为“耶鲁附中”的私立中学的教育完全信任,从来没有质疑过。孩子多年来学拉丁文,英语课学《摩西五经》, 数学课外不搞竞赛,每年上美声合唱课,暑假还要搞合唱表演,我从来都是言听计从。这套教育理念是否正确,是否在如今的申请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情况下行得通?真是让我为K捏把汗啊!

  对孩子放手的好处之一是做父母的操心少,偶尔成绩不佳,我们也不能及时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会给孩子压力。这种近于无人管,事事自己负责的状态,给了K无比的自信, 这是放养教育好的一面。缺点也是显而易见,因为信息滞后我们无法修正, 导致孩子选择上的错误。K十年级时跟化学老师关系别扭,除了成绩不佳,最差的时候考试得B-,甚至C+,他还拒绝参加学校的科技研究团队,因为这个科技团队是由这个化学老师主持的。他们高中的科技团队非常有名,近年来几次在全美高中科研大展比如“因特尔天才搜索”上拿大奖,科技队的队长前一年拿到MIT的录取。K喜欢理科,这种因为老师的缘故而放弃参加科技队,损失不可谓不大。他的这步臭棋并没有告诉我们,到十年级底我们才知道,知道了当然也无法补救。

  高中发生的事,我们全靠家长会和学校的电邮通知,偶儿他愿意跟我们漏一个风。中国一句老话“多年父子成兄弟”,也可以延展到母子关系,我们母子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他有时愿意把自己的小得意小成绩跟我们提一提。比如十年级时,学校新试行一个科学实验技能的新课, 在十一年级为期一整年,全校公开范围内选招十六个学生。选招的条件是每个学生交一篇科技小论文, 论文字数下限是不少于“双行打印,两页的长度”, 可以更长。论文话题是一个科学或社会科学的现有的论题并提出意见和改进办法。K想参加这个科技快班,但明显没有花太多时间写这篇申请小论文,写了两页纸算是达到了字数要求就准备交上去。截止日期的前一天,他洋洋得意地跟一个同年级的学霸交换彼此的论文看。结果学霸同学把他的小论文批得体无完肤,评语基本就是“退稿重写!” 学霸自己的论文是谈最新的阿尔茨海默病(即“老年痴呆症”)的病理研究,“写了十页,就跟硕士论文一样。”K晚上跟我们笑话这个书呆子,那时已经过了十点,距离申请截止时间只有两个小时。

  K的爸爸忍不住好奇,问儿子“你能给我们看看你的两页论文吗?”K自信满满,欣然同意。结果我们两个看完,大惊,“这写的是什么啊!统计数据这么小, 话题论述这么不严谨!”赶快重写!大概因为父母很少直率地对他的成绩或者学业批评,K居然听进去了,他一脸苦相地看着我们, 这时离申请截止已经剩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换话题已经来不及了。K是真心热爱理科,想上这个实验班。他这种愿意听我们修改意见的态度,给了我们发言空间。一家人除了他九岁的妹妹上楼入睡,其他三人重新添灯加油,琢磨怎么改这篇需要重写的小论文。话题不换也来不及换,论文虽小但可以写得逻辑完美,原文统计手段上的不足也可以指出来……掐着十一点五十九分把改好的申请论文电邮送出去,我没有觉得一丝轻松,反而替自己这个过度自信的儿子捏把汗!我们的放养教育,真的做得对吗?K真的能在不远的将来,在申请学校这种大事上做出正确的决定吗?

  一个月后,实验班名单发榜,六十个人申请,十六个人录取, K在录取的名单中。K的论文还被表扬, “写得好,言简意赅,逻辑清晰,能够合理地指出问题和不足。”我不知道他读到这种谬赞会不会脸红,“能够合理指出问题和不足”的是他读了博士的爸爸。这件事后,K从此后不再嘲笑他的死读书的学霸朋友,这算是小小的进步吧。

  K在这个实验班的下半学期,选了热门的生物学行业做自己暑期实习的方向。他自己给新英格兰地区的各个大学生物系写信,询问暑期实习的机会。这个过程,也是颇费周折。几十封信投出去都石沉大海。我无法想象堂堂的大学实验室为什么要雇用他这样的十一年级高中生,他会不会又在不知道天高地厚地乱来,就跟之前那篇花里胡哨,被我们退稿的小论文一样。我不敢直言问他,只好私下去询问在宾大医学院做癌症病理教授的发小,发小跟我解释:各个学科的实验室基本像一个小工厂的车间,一直需要廉价劳动力,中学生进大学实验室实习在过去是非常普通的事, 实习工作并不难找,技术难度也不高, 经过培训的高中理科生完全可以胜任。但近两年对劳动法的严格实行,各大学的实验室已经明文规定,不再雇用高中生这种廉价劳动力。但小生物公司在新泽西和纽约遍地都是,这些地方极有可能愿意雇用高中生。他建议我去找申请大学的华人中介找付费的暑期实习。

  结果不久还真让我找到一家新泽西的“店”,专门做国内的高中生来美国进行高级夏令营的生意。三到四个星期的实习,食宿自理,花费是一万二千多美元。要是到了暑假开始,K真是什么都找不到,拿这家地方来救急也可以吧。这么想想,等于吃了定心丸。过不久耶鲁大学免疫系的教授的实验室给K一个暑假实习的面试,K说若能面试就八九不离十了。果然如他所说,他拿到了这个实习机会。

  这么一个在我看千载难逢, 喜从天降的机会,他居然在接受时跟实验室商量,他先要跟学校的合唱队到欧洲去巡回演出,七月初才能开始工作。见我担心,K没心没肺地安慰我,说实验室一年到头在运转,推迟一个月开始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合唱难道真的这么重要吗?你不是从初一就开始唱?从高音开始唱,变声后转到低音部,暑假实习的机会这么难找,难道不应该停一停合唱活动吗?

  “不行,不能停。合唱班我马上就要做班主席,我对巡回演出是要负责的!合唱是我的宗教,精神支柱。”K回答。然后又补充道:“妈妈,你的第一本书不是要在国内出版,八月你要在中国几个城市搞新书发布会吗?你不需要操心我的事,我在实验室有事可以做。”他还知道怎么转移话题,把我的注意力从暑期实习上引开呢。好吧,那我就不管了。

  等我九月初从南京回到美国,K的暑期实习已经结束。结束那天,他用自己的零钱买了50块曲奇饼带到实验室,为实验室的“师傅”也就是指导他的博士后庆祝她订婚,也算告别。我不在家的那段时间,其中一个长周末,他参加同学家的聚会,高中生聚会喧哗,晚上过于吵闹被邻居投诉,引来警察上门,要把嫌疑酗酒的同学带走。屋里的同学一哄而散从后门跑出去,逃到附近的后山上,只留下K出面与警察沟通,道歉,保证没有喝酒。警察走后,他又跑到后山上把这些躲起来的同学一一找回来。闹到天亮才把人都找到,结果一夜都没有回家,第二天星期一直接去实验室上班。这件事,过了半年他才跟我说。K说那晚他担心同学被抓,他准备用自己的信用卡划钱把同学保释出来。

  我听得哭笑不得,儿子,你怎么会这么多事?给自己没完没了地加戏啊!再说了你给人家保释有用吗?“有用的。家长去接他们,我付保释金啊!” K说的时候还是没心没肺,信心满满。说这件事的时候,正是他申请布朗大学的“提前优先录取”没有成功,我们在南方看更多的学校的路上。十一年级的暑假,这么重要的时间,看看你都在干什么啊!合唱,巡回演出,聚众派对引来警察,考虑帮同学保释……这样的生活你还打算爬藤?

  十二年级前的暑假,应该是准备申请材料的时候。八月初该年度申请大学的统一表格——“普通申请表格”一公布,很多用心的高中生就会花几天时间,把那十几页长的资讯表填好了。K当然没有填表,除了申请他要烦心的事太多啦,都跟学业无关。

  三、第一条拦路虎

  进入十二年级后不久, K告诉我们他的决定,要ED 布朗大学。所谓ED就是“提前优先录取”, Early Decision. 优先录取分ED, EA 两种。区别在于ED录取后必须去入学,EA 录取的学生还可以选择别的大学。“必须入学”的条款是ED 的大学和学生之间签的一个正式的法律合同里,家长和学生都必须签字。合同还规定,ED录取的学生在收到该校通知书的四十八小时内,要正式向其他大学宣布录取的消息,并退出在这些大学的申请。正因为这种排他性, ED 学校只能申请一所,而EA 可以申请五六所,甚至七八所。

  搞这种“提前录取”的大学往往是前二十名的优质大学,既有哈普耶这种藤校,也有非常难进的比如莱斯大学、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阿姆赫斯特学院这种。提前录取的录取率比普通录取要高很多,比如芝加哥大學,普通录取只有百分之六的录取率,ED的录取率却高达百分之二十。宾夕法尼亚大学、莱斯大学的普通录取率在百分之八至九,提前录取能到百分之二十一以上。对于特别热门的大学,申请“提前录取”是一个应该好好利用,增加成功机会的渠道。

  K能进布朗大学吗?他中不溜秋的成绩,够格吗?我满腹疑问去找高中的升学指导夏平太太。夏平太太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体型健美的中年人,橄榄色的皮肤,钢丝一样的卷发齐肩, 大耳环,摩登的瘦脸上打着眼影, 一对刷了睫毛膏的长睫毛忽扇忽扇地。凭我的目力无法辨别她是拉丁美洲裔还是非洲裔。孩子的爸爸偷偷跟我说她长得像米歇尔·奥巴马。这个热情的老师对K赞不绝口,说成绩虽然进不了前二十五名,但这孩子好啊!申请布朗大学有六七成希望!升学指导的话对我真是定心丸。我回到家把指导的这番话对儿子和盘托出,他比我更高兴:“这样我就可以只申请布朗一所学校,11月1日前递交申请,12月15日就可以拿到录取消息!嘿!寒假我们还可以去北方滑雪,多好啊!” 儿子的乐观反应让我再次心里犯嘀咕。以我周围华人家庭的申请经验,无论是虎妈学霸还是非虎妈非学霸的家庭, 申请大学的折腾都让他们脱一层皮,从来没有人会在申请前信心满满并计划寒假时出门滑雪的。

  美国申请大学的材料分信息部分和申请文书部分。申请的信息部分,一两个小时就可以搞定。美国各大高校共享信息有一套系统,叫 Common Application “普通申请表格”,姓甚名谁、出生地址、父母、宗教、SAT或者ACT标准化考试成绩、推荐老师的电邮址等等, 在网上一一填好,电子签名写出,敲回车键就送出去了。这份表格跟学生所在学校联网,老师的推荐信也是通过这个平台送出去。美国的大部分大学都接受这张学生基本情况表格。也有一小部分的大学不接受“普通申请表格”,比如西岸的加州大学系统——名校如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伯克利分校等等, 东岸的名校乔治城大学……即使是每个大学有独立的申请表格,也是十五分钟可以搞定的事。

  申请中最困难的部分,就是那篇申请文书。所谓申请大学的煎熬,所谓最后抢在截止前几分钟交出的就是那篇“申请作文”, 又叫“申请文书”。这篇文书是凸显每个申请者不同人生道路、性格志趣、学科方向的最好的文件,也是学生能否舞文弄墨, 英语写作是否过关的最有力的证明。说到底,美国是文科生治国安邦的国家,最顶级的大学教育培养出来的总统、参议员、企业领袖,无不是英文书写和演讲头头是道,语惊四座,如《西游记》里说的:“登坛高坐,唤聚诸仙,开讲大道, 真个是天花乱坠,地涌金莲。”

  这个申请人交一篇作文的规矩据说从1930年开始, 格式简单,多年没有什么变化。这种文书的基本格式是一个简单自传并解释为什么决定申请某某大学, 字数在三百字以内,除此别无花头。标准化考试 SAT也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无声无息地开始,到了1970年以后突然随着美国大学申请人的增加,身价陡升,变成测验学生智力、能力的试金石。对标准化考试的科学性的争议一直没有停止,但争议并没有让大学废弃SAT 成绩,相反,一个魔鬼带来另一个魔鬼,标准化考试让大学招生官更加重视申请文书。在分数难分高下的情况下,申请文书成为真正的敲门砖,是那个决定录取还是落榜的筹码。

  这下好了,随着大学申请竞争逐年激烈,每个大学设计的“文书”也变得刁钻古怪,名目繁多, 少则一两篇,多则三四篇。字数从三百字,五百字到八百字不等。比如耶鲁大学的申请文书有长有短,短的只有一行字,长的没有字数限制, 总篇幅加起来七八条。申请文书的第一篇是申请人自传,若有第二篇第三篇往往比较磨人, 我把它叫作“情怀写作”。“情怀写作”不是以查考个人信息为目的, 之前提交的“普通申请表格”对个人信息已经全面覆盖。情怀文书类似于八股文, 有一个“起势”——prompts,不是题目,是几句话的一个开头,一个情境假设,好像把你放在一个思维的长滑梯的一端,然后在你背上推一把,让你咏怀,让你思考人生,让你发现生命的真理, 直到你达到那五百字或者八百字的字数限制。若大学只有一篇文书要求,那么这篇兼自传和情怀。

  拿二〇一八年的申请为例,比如布朗大学的文书起势:请跟我们分享一个或者几个你称之为家园的地方,可以是物质意义上的家,也可以是精神归属、社区、群体。耶鲁大学的话题之一是谈“国家大事”:结合你未来的大学学科专业构想,请谈谈你关心或者有强烈兴趣的社区,国家或者国际事务话题。耶鲁的这篇文书显然是要学生展现领袖远见,对专业的了解和表达要达到媒体评论版的水平——对十七岁的高中生啊。

  芝加哥大学的文书一直有刁钻古怪的名声, 前几年有篇《名字颂》很奇葩:“名字有它们各自神秘的特性, 我们既会对同名者有特殊的感念,也会对自己的名字非自己所起而引起不快……请写一写你对自己名字的认识。”对自己的名字大书特书,自恋狂吗?芝加哥大学要求申请者脑洞大开,把自己放在冒险者、社会改革家、发明家、作家的位置上放飞自我。比如今年的文书起势每一个细看都很扯:

  1. 二〇一五年澳大利亚墨尔本市为管理市中的树木,给每一棵树安排了电子邮箱,以便市民向市政府及时报告园林中出现的情况。出乎意料的是,这些树邮箱收到的不是“问题举报”,而是市民给各自最喜欢的树写的或甜蜜或幽默的悄悄话。由此展开,不止于家门口的树,你可以向世界各地的各种心爱之物,写一封信吐露心声。

  2. 给生活里的诸种囧境创造一个打开局面,解决问题的魔法咒语, 这样你可以轻易地找回丢掉的钥匙,让吵闹的室友闭嘴,在雨中遥控关起大开的窗户……如此等等。请详细说明当施用这种魔咒时的特殊条件,是否需要额外的神秘药剂,以及解咒的诀语或者法门。

  3. 拉丁语 fioccinaucinhilipilfication 指无用之物。这个词起源于十八世纪,三个拉丁词根 fioccus, naucum, nihilum , pilus都是指“没有太多的价值”。请用你知道的世界上的任何一种语言,创造一个词,说明它的意思并细述这个词所适用的特殊情境。

  ……

  可以写过去的话题,比如这个:“爱丽丝跌进兔子洞里开始了她的冒险(《爱丽丝漫游仙境》),米洛把车开过‘魔影收费站(1961年出版的儿童玄幻小说经典《魔影收费站》),多罗西被飓风吹起(《綠野仙踪》), 尼奥吞下了红色的药片(电影《黑客帝国》)。请不要告诉我们一个你想象的或者听说的二次元世界,但且说说那道引领你进二次元的门。很多人会说芝加哥大学是开启他们未来的那一道巧妙的门,请绕开芝加哥大学写一写别的门户。”

  ……

  烧脑,奇路,基本如此。美国多年的修养教育是让孩子少谈自己,说话低调,不要夸夸其谈,更不要炫耀自己的所作所为;为文要言之有物,有一说一,不能唧唧歪歪空伤感乱抒情。 现在要申请大学,忽然就扭转一贯的教育要孩子写自己,谈人生,谈抱负。“申请文书的目的是让孩子深挖自己的内心世界,展现他们对人生的认识。”高中升学咨询师在十一年级结束时的家长大会上解释。十七岁的荷尔蒙爆棚的男孩子,他最深藏的内心,我们这些成年人真的想知道吗?想想都脸红。

  我的一个好友是此中过来人——她成功地帮自己的两个孩子爬藤,大女儿进了哈佛,儿子因为叛逆,申请大学时事事与姐姐的成功案例怼, 结果也进了宾夕法尼亚大学。“过来人”建议我在孩子的房间放些文学经典,比如《林肯传》《美国诗歌选集》 《奥巴马自传》等等。希望孩子灵感枯竭时偶尔能翻翻书,乞灵于名人的人生历程, 顺手摘一两个金句抄进文书里。另外两个朋友强调要早动手,八月初当申请表格一发布(每年各所大学的申请题目会有变化),即动手写文书。这些朋友的经验之谈我不敢不听,还买了一本《优秀申请文书范文汇集》。把这些书籍像地雷一样摆进儿子房间的床头和书桌上, 希望儿子偶尔翻动,引爆写作的灵感。可惜放进去时是什么样,过两个星期还是那个样子。

  至于八月初就开始琢磨文书,这不现实, 他在暑假的那些奇遇,前面已经详细说过,那时他根本没有考虑过申请有关的任何事。等到K开始写作文书,已经离十一月一日的截止日期只剩下一个月。

  这篇文书,是K的申请之路上第一条拦路虎。儿子苦于自己没有跌宕起伏的人生,为了文书写得有看头,他开始往虚构上打主意。

  他问:“我能写我有一个患癌症的弟弟,我帮他渡过难关吗?”

  我:“不行!你没有弟弟,家里也没有人患重病。”

  他:“你们能离婚吗?等我申请完之后再复婚。”

  我:“不行!”

  他:“我能说我出生在偏远的内陆州,然后独立打拼,靠打工挣钱养活全家吗?”

  我:“可能不行,我们家在康州的地址,住多大的房子在网上都是公开信息啊!这个故事很难编。”

  ……

  儿子履历上的最大闪光点是在耶鲁医学院做过的那个暑期实习。他很快就决定写这个事。酝酿几天后,他写出了第一稿。开头一句就是:“在科学研究上对错误毫不留情,没有第二次机会。”不是说“失败是成功之母”吗?怎么做了一个夏天会得出这个结论!?读完全文,明白他说的是实验中细胞取样出现废品的事,但是他用了最大的词“失败”, 最心碎的表达,而且用了七八次。感情夸张、强烈,一群巨大的词藻追逐着一个微小的中心思想,这种文藻与内涵的不对称,一篇写生物实验室的文章充满了文青式的自怜自艾。

  这是不行的, 重写!第一先把每一个“失败”都换成恰如其分的词汇。拿破仑兵败滑铁卢,那是失败;希特勒入侵苏联的“巴巴罗莎计划”,没有攻下列宁格勒,那是失败。连敦刻尔克大撤退,三十多万英兵被围困在那么小的海滩上,九死一生,那都不能叫失败。做实验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样本报废,那是实验工作的常态,“出错,出幺蛾子是人生的常态啊孩子。”K听了不言语。

  哈金谈美国的小说作品,谈到美国人的一个写作习惯,会把微小的事放大,小题大做。这篇文书正是这样。但我又不能直率地这么跟儿子说,不能让他失去自信。谢天谢地,这一稿连夏平那里都没有通过。

  最奇怪的是,好像为了凸显他人生的苦难,我这个事事基本放羊的母亲,居然以严厉的虎妈角色出演。“我出生于典型的亚洲家庭,父母要求非常严格,家里一直有完美主义气氛……”你拉倒吧!我还后悔没有做虎妈呢!我要是坚持做虎妈,让你参加钢琴考级,不许打游戏,参加数学竞赛,坚持网球,从九年级起暑假参加AP课补习……这些多年来我没有说出口的抱怨,随着“虎妈”这句统统勾起。我算是一个暗藏的失败的虎妈吗?

  但反思已经来不及了,十一月一日的截止日期一天天逼近,像一颗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十二年级的课还照常进行,没有因为申请学校而停止。儿子每天早上六点半起来,开车去上课。晚上回来做作业做到子夜,为考试开夜车,一切照旧。课后的合唱队排练和演出, 每周几次的花剑训练,这些在我看与火烧眉毛的申请毫无关系的事一天都没有停过。有时他晚上七点多回到家,进门后直接倒在床上睡着,还打着小呼噜。我站在门外无可奈何。十二年级的第一次大考的成绩将包括在高中申请成绩单中送到大学,所以十二年级第一学期的课程还必须用心,不可能全部时间搞申请。

  这份自传文书,终于在他们父子两人几易其稿的情况下,勉强改到了大家都同意的完成版。这个“完成版”不是什么绝妙好辞,但基本说清楚了K过去的人生道路以及未来的学科志向。“学科志向”他选择了生物科,并表示最终想学医。学医这种志向,在K这样的亚洲男生中非常普遍,这种普遍性无疑会增加录取难度。这一点是在录取已经结束后朋友指出的,“学医的小中男一把一把的,你儿子为什么要正面迎着上?不宣布自己的专业不行吗?”这种迟到的经验之谈,除了增加焦虑, 在一月份听到时于我们已经完全没有帮助。

  儿子学理科或者学医,对我们这对文科出身的父母来说都差不多,听着都跟天书一样。他暑期实习结束以后做的实验报告,最后以一张大型海报的形式呈现,作为教学成果放到学校展览。展览开幕那天有一个报告会,K登台讲解。我除了拍照以外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那个在实验室指导他的博士后也前来参加报告会,她对K赞不绝口,我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偷偷问她,这个实验到底在做什么? 有什么用?答曰:“这是这几年来癌症治疗的最前沿话题,即如何激活人体免疫系统自带的抗癌功能。K花了一个夏天时间,追踪免疫细胞里的巨噬细胞T-Cell在遇到癌细胞时的行为反应。比如海报中的一连串电子照片,拍的就是巨噬细胞遇到癌细胞时的外部变化。这是一个实验室这几年来反复在做的一个课题。”这番话我并不理解但还是勉强记住了。数月后看到一则中文科技新闻,关于肺炎病人康复以后身体中癌细胞消失的报道,我才忽然想起儿子的这个实验,其实就是在研究类似的话题。

  写完自传,转到写布朗大学要求的一篇小文,写自己的房间、家园。K花了三天时间,写了自己的房间,开头是这样的:“因为父母工作的变化,我从小到大五次搬家,其中跨洋搬家两次,换了七个学校。唯一不变的是在每一个新的地方,我都有自己的房间,这房间是抵挡世事变化的安全岛。” 写房间里的摆设,历年来攒下的各种纪念品———纽约麦迪逊花园体育馆看全球网游赛“正义联盟”买的鼠标垫;拿到驾照以后独自开车出门,在沃尔玛给自己买的树懒面具;随学校的合唱团去西班牙时在皇家马德里队的足球场买的T恤;合唱队的各种乐谱;用旧的眼镜,旧型号的手机……写得颇是伤感。我问他,从小到大有一间自己的房间,这没有错,但你知道这背后父母付出的代价吗?比如香港的房租那么贵,公寓里为了让你和妹妹各有自己的房间,我们每个月要支付多少港币的房租你知道吗?若不指出父母为“一间自己的房间”而付出的经济努力,那么谈论个人房间就没有深度。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名篇《一间自己的房间》说的其实是经济独立的问题。孩子跟随父母生活,不存在经济独立的责任,但仅僅在“自己的房间”里罗列历年搜集的纪念品,这种文章基本变成周游世界的炫耀。

  我的语气尽量放缓的评论还是让儿子颇为不爽。K知道我说得有道理,也读过伍尔夫的文章,但他坚持不肯按我说的改,最后加上了一句“无论我们搬到哪里,即便是租金昂贵的香港,父母都努力让我有一间自己的房间。”算是致敬了父母。这篇二百五十字的申请文章除了文字通顺,在我看来没有太突出。但是学校负责大学申请的夏平老师已经很满意,写了大大的Good (好)字。我们做父母的也不好多说什么。

  就这样,布朗大学的申请在截止日期前的两天送了出去。

  四、 一场写文书的恶战

  十二月十五日是学期的最后一天,那天提早放学,但因为合唱团有冬季音乐会的彩排,所以K一直留在学校。我们这种北方的州冬天下午四点就日落了,等我五点半钟看到布朗大学延迟录取的消息,天已经暗如深夜。K回到家里,开始关起门来打游戏,等我们睡觉的时候,他还是在打游戏,也不下来吃晚饭,就这样一直过了三天。

  延迟录取,英文叫Deferred,不是“拒绝录取”,但仅比“拒绝录取”好一丁点儿。这种申请结果是大学给予申请“提前录取”这拨申请者的。在被“延迟”后,这些申请者的材料被自动归入“普通录取”这一档, 到三月中旬统一发榜。有说法,延迟录取只不过是一个心理安慰,一旦申请被“延迟”, 大学并不会重新再评审。但不管怎么样,布朗大学是不能指望了。K必须鼓起勇气再广泛申请别的大学。这时我想起学霸M的前车之鉴,意识到像K和M这样的华裔男生,他们在申请大学时因为过于自信而出大纰漏的可能性有多么的大啊!华人理科男生,真的是美国大学申请中竞争最激烈的一个群落。M在成绩排名上,比K要优秀得多。唯一的好消息,是波士顿学院破例给了K “提前录取”。这种“提前录取”是今年这所天主教学院对这家高中学生的特殊照顾。按理来说,申请了ED, 是不能再申请EA类学校的。

  保底的大學有了,再不济都不会沦落到俄克拉荷马州立大学去读书了。正因有了这个保底的录取,K也失去了再申请更多大学的斗志。他不想按我们计划中的申请14所大学。按他过去花几个月时间挤牙膏的速度完成布朗一所大学的申请文书这种效率,要想在十二月十八日到一月一日截止这两个星期不到的时间内,完成14所大学的文书, 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更何况在这14所大学中,只有范德堡大学、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纽约大学、爱莫里大学、华盛顿大学等少数几家只需要交一篇文书,说明想读哪一个专业。更多的大学,比如芝加哥大学、耶鲁大学,都有繁琐的文书设计。

  更重要的是,原来我设想的,在给布朗大学写的文书的基础上,段落间稍加删改翻新,换一个学校的名字再递交给另一个学校,这种“一勺鲜吃遍天”的偷懒做法,在布朗大学那里碰壁后证明是行不通的。布朗大学没有拿到提前录取,正说明了之前所写的文书之不合格,不出色。以这种文书为基础再山寨十几篇同样中流水平的文书,怎么能指望拿到耶鲁大学、芝加哥大学这种比布朗大学更难进的大学的录取通知呢?就像一个朋友说的,“你们到底是怎么计划的?怎么可能不好好利用ED 而在普通申请中搏更难的学校呢?”言下之意,布朗都没有拿到,怎么还能指望耶鲁和芝加哥呢?

  要想在那14个大学申请中有所作为,文书就不能用布朗大学的,必须推倒重来!写出完全让我们都满意的文章来。

  但这时K真的是无心苦战啊!放假了他每天混吃等死,打游戏迟睡迟起,就是不动笔。有一天我忍无可忍,忽然爆发,对他大吼:“你现在这种脆弱的样子,真是经不起一点挫折!你的妈妈,四十五岁以后开始写作,四十六岁开始写小说。写了两年什么都发表不了,投稿无门,阴差阳错,超龄,身居海外远离母语环境。等到好容易开始发表,发现国内好多奖项都不能申请,众多的文学基金我又超龄太老,怎么办?继续写啊!还能怎么办?不坚持写就更没有机会。

  “再想想你的外婆,岁月静好地过了一辈子,过了七十五岁,老伴突然脑溢血倒下了,她不得不事事操心,亲力亲为!

  “天底下哪里有照计划进行的事?哪里会事事公平?!之前一切顺利,那只是幸运!顺心,没有意外那是生活的非常态……

  “利用这些天时间,再申请一把学校,尽自己的力打好一场恶战。最后来的任何录取结果我们都愿意接受,不转学,不后悔,但前提条件是要尽一切努力完成申请,在明年三月正常申请的结果揭晓前,不言弃不言败。”

  儿子听罢我的苦经,大概感觉天底下他不是唯一一个委屈苦恼的人,他可能还暗自松口气, 他遇到的磨难还不是最糟糕的, 他的老妈的文学梦才真正是不可能的任务。他打开电脑,开始写文书。在十二月三十一日子夜截止日期之前,一天完成一篇essay,申请14个学校。

  用周国平的话,“我们每个人都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家中祖孙三代人,都各有各的挑战和困境。———病痛,丧偶,孤独,中年危机,失败感,后悔,自我怀疑,青春彷徨……这些都是每天要爬的山,要渡的河。我相信人人如此,没有一个人是特殊的。

  在这些文书中,他写得最好的一篇,最后也是录取他的学校——芝加哥大学。K选择了芝大辅助文书中的关于“二次元门户”的题目。 引领他进入未来二次元世界的是他的第一辆汽车,一辆小小的福特越野车。这篇文书的最后一段是这么写的,我附上原文,并把它译成中文,算是我们母子共同经历这场漫长的美国高考的结尾:

  “我对这个通向未来的旅行并没有把握。但我知道我非常向往走进一个新世界,一个陌生的地方。麦哲伦和达尔文出发的时候,他们并不是去度假,他们开始的是一个奥德赛之旅。并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所见所闻完全陌生。几个世纪之后,新兴技术在我的拇指操作下多如星辰,但我却怀着跟前人同样的渴望向往另一个崭新的世界。眼前公路是海洋,我的汽车是航行的船。路中间黄色的分道线在疾驰的车里看过去如跳动的心脏。童年的床已经装不下我长大的身体,我向往更大更远的地方。作家诺曼·麦克林曾经说:“所有的物事都归作一,然后一条河穿流其间。” 我的福特车的后备厢里放着十个纸箱子,装着我简单的家什, 高速公路带着我好像河流中的一颗雨滴。前方的地平线上模糊出现闪闪发光的城市的巨影,它在慢慢变大,慢慢接近。

  Im still unsure about this journey. All I know is that I want to go forward to something fresh, to an unknown world. Magellan and Darwin didnt go on vacations, but odysseys and expeditions. What they would encounter was unknown. They left to find something new. Centuries later, with a galaxy of technology under my thumb, I still felt the same yearning for a new world, to set off with the road as my ocean and the car as my ship to carry me on my voyage. The yellow lane markings pulse beneath me like a second heart. Theres more that I want to do in the world, out of reach of the childhood bed I was still sleeping in even though Id gotten too big. Norman Maclean said: “All things merge into one, and a river runs through it.” With all my belongings in ten boxes, I drive down the highway like a raindrop flowing down a river. Up ahead, the luminous mass of the next city creeps above the horizon.

  凌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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