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巢动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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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9-08-24 13:19
一
朱利安对六月里的这个早晨,充满期待。
收音机准时叫醒,加拿大国家音乐台正播放男歌星“闪电”的金曲。闪电刚刚斩获格莱美奖、加拿大朱诺奖、美国告示牌热门歌曲第一名,名气狂涨。他是黑白混血儿,既英俊又亲和,在社交媒体上哪怕只发送一个感叹号,都会赢得万人点赞。
“哦,亲爱的,这世间隧道的尽头没有光,光就在你身上。”歌声充满磁力。
朱利安起床拉开窗帘。阳光像被隔在演出会场门口的万千歌迷,潮水般涌入。加拿大最盛大的音乐节暨北美第二大音乐节进入十日倒计时。身为音乐节的执行总监,他在文沙上爬行、在会海中浮沉整整一年,似乎追逐一个巨大的海市蜃楼,这天终于踏上坚实的土地:架设舞台。音乐节的全部内容早已熟稔于心:一个主会场、六个功能场地、五个户外舞台,还有一座室内剧院;演出曲目高达两千多个,覆盖流行、蓝调、民间、摇滚和世界音乐。根据往年盛况,预计今年会吸引三十多万观众,甚至总理小杜鲁多也承诺出席主会场的开幕式。主会场将设在拥有“国家象征”美誉的国会山上,而亮丽登台的明星,正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闪电。
朱利安拿起床头柜上的苹果手机,通过音乐节的“脸谱网”和“推特”账号发布信息:“音乐节里程碑式的日子——架设舞台。”手指有些抖,险些发生幼稚的拼写错误,比给情人发短信还紧张呢。音乐节在社交媒体上的追随者有十几万,一条信息常掀千层浪。
果然浪涛声传来!儿子在屏幕上露出苍白小脸,圆框镜片后一双淡棕色的眼睛怯怯地望着他。他心一惊,以为按错键接通了视频电话,定下神来,才看清是脸谱网自动发出的点赞提醒,跳跃而出的不过是儿子的小照。眼前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和记忆中的孩童早已无法吻合。
他轻叹了一口气。时光长出的不是一双脚,而是一对翅膀,一直在飞。
朱利安到达国会山时,发现平日游人如梭的广场出奇地安静,国会大厦的哥特式建筑似乎多了几分威严。在音乐节预定的主会场舞台的中心位置,早停满一连串装载设备的卡车;音响师们和建筑工们更是整装待发。
华人女子沙珮在人群中最先把目光投射过来,直烤得他两颊发热。黑裙装、高跟鞋、精心化过的妆容,大热天的,难为她庄重得像出席葬礼。沙珮是音乐节最大投资商Lee先生的代理人。Lee先生真人不露相,通过她交涉所有业务。坊间有一些关于Lee先生的传闻。据说他靠打猎赚下第一桶金,把大象、犀牛、貂熊、雪豹、羚羊等统统变成了枪下鬼,随后进入房地产业,下令手下人片甲不留地拆除几座城,高速建起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再后来登上了福布斯富豪榜。Lee是很容易引起歧义的姓氏。Lee先生也许是白人,也许是亚裔,因为广东人、台港澳人姓李的,也会这样拼写。总之,他藏在一团迷雾中,派沙珮游走在光天化日下。
朱利安刚走近人群,沙珮立即说,“总监,你快下令吧,他们都不敢动手。”
他疑惑地看看众人。众人大气不出一声,只不约而同地向他示意,把他的目光牵引到对面不远处的水泥地上。一只小鸟站在鸟巢旁,巢里还赫然地躺着四颗蛋!朱利安在业余时间常去森林中远足,顺便看鸟,立马把积累的鸟知识派上了用场。身材娇小,背褐腹白,胸前两条匀称的黑羽,脸上长满褐色绒毛,显然是一只雌性可嘀儿。黑亮的双眼,棱角分明的嘴巴,无不显露个性;腿脚细长,有几分亭亭玉立的范儿。再看那鸟巢,一个大约一尺见方的浅坑,底部潦草地铺着细碎的石块。她也许被他的凝视惹恼了,叫了几声。叫声称不上甜美,类似“可嘀”,稍嫌喧闹,难怪得学名喧鸻,不过此刻在这静谧的广场上,她肩负孵育下一代的使命,沉着面对庞大的机器和人群,特立独行。
朱利安在365个日夜的反复筹划中,在最疯狂的想象中,在午夜惊魂的噩梦中,都没料到音乐节会遇到这样的意外。
“偏偏把鸟巢搭在预计的电缆线路上,讨厌!”沙珮抱怨道,接着督促,“你快叫工人把它挪走!“
“我必须请示联邦政府。”朱利安低声说。
沙珮迷惑地看著他,似乎他说的不是英语,而是鸟语,随即愠怒遮盖脸颊上精心打出的腮红。在这个“抵达里程碑“的关键时刻,他怎么可以开如此恶意的玩笑?
沙珮求救似的望望周围人。不料,他们都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她的眼神突然变得惊恐,仿佛无意间闯入了鬼节大游行的队伍。
事不宜迟。朱利安立即拿出手机,拨叫音乐节法律顾问,法律顾问拨叫市政府,市政府拨叫联邦环境保护和动物保护的有关部门。在一连串的咨询和讨论之后,他得到了明确答复,随即向沙珮和众人从实道来。可嘀儿虽不是濒危物种,但其数目在过去的50年间下降了一半,被列入加国迁徙性鸟类保护法令,有权驻留在筑巢的地方孵蛋。任何人要动迁鸟巢,必须获得两家政府部门的许可:联邦环境保护和气候改变部门、首都管理委员会,否则以违法处置。他不得不下令推迟架设舞台,进入申请许可的程序。
沙珮听了,把下唇咬成了紫桑葚色。过了几分钟,终于吐出一句话,“我前辈子作孽了。”
半小时后,以国家广播电视台为首的各路媒体记者蜂拥而来,很快发送新闻:“加拿大最盛大的音乐节因四只小小的鸟蛋被紧急叫停。”
朱利安望着可嘀儿妈妈的圆眼睛,揣摩她的心思。她悠悠然站立,一副善良无辜的模样,守着一个简陋的鸟巢,四颗小小的鸟蛋,还有水泥缝间的几缕杂草,仿佛一位将领,不动一兵一卒,就阻止了音乐节筹备大军的脚步,阻止了明星会聚的举国狂欢。素昧平生,无冤无仇,她凭什么打破自己的宏伟计划?
二
可嘀儿妈妈受了惊吓。
她遵循同样的迁徙路线,秋冬客居美国中部,春夏回到加国东部,一路上在海滨、河滩、湖泊、池塘、沼泽、水田上栖息,欣赏不同的风景。她经常遇到人们俯视的目光,自知身材渺小,会被成人的一只手掌罩得严实,但她擅长飞翔。在地面上苦行的人们,永远体验不到自由飞翔的飘逸感觉。她不介意孤独,因为朋友来了又走,天敌永远在生活中停留。日子似乎一成不变,直到两年前在渥太华河上,她瞥见了水中一个健美的身影。当时她站在一块岩石上歇息,水、风,还有光,不约而同地静下来注视,空中飘浮的全是他的气息。她无须触摸,就能感受到他的羽毛的温暖。
从此告别单飞。
后来,她不止一次对他说,“我最先爱上了你的影子。”
入秋后,一场过早到来的罕见风雪,断了他们的食物来源。他上天入地寻找,把饥饿万分的她带到了一个马厩里,在草丛下发现了可吃的昆虫。她原本信奉一夫一妻,不像水雉鸟尽可夫,在熬过那个寒秋后,更立誓与他白头偕老。生活开始顺风顺水,他们成功抚育了两窝鸟宝宝。
去年春天在美国中部,他在一家高尔夫球场的边沿上筑了巢。周六晚上,高尔夫球手们都离开了,留下青草映夕晖的风景给这一对小夫妻独享。在不远处的俱乐部里,一场婚礼正在举行,传出浪漫的歌声。她专心地孵蛋,还享受他偶尔的亲吻。突然,他们被一阵激烈的枪声惊醒。刹那间,魂飞魄散的人们从俱乐部里冲出来,彼此推搡,四处逃窜。他们同时附身保护四只鸟蛋,却被一只穿皮鞋的硕大的脚踢出几米远,重重摔落在地。可嘀儿妈妈忍痛爬起来,看到另一只穿皮鞋的硕大的脚踩碎了她的鸟蛋。汁液飞溅,还带着她的体温,随后,身穿纯白婚纱的新娘迎面走来,用手捂着血流不止的胸口,慢慢地倒下。
一个亡命徒直接枪杀了十五位无辜者,间接枪杀了可嘀儿夫妻的四个宝宝。
今年初夏,可嘀儿夫妻渐渐从伤痛中解脱,又飞回到渥太华附近,再次为孕育后代做准备。他尽心尽责,在四个地点搭巢:停车场旁的碎石间、田野、沙砾屋顶、国会山。她认真地勘察一番。田野上可见度低,容易遭受天敌袭击;屋顶不理想,小宝贝出生后起飞会有困难。在停车场旁又担心成为车轮下的牺牲品,最终选择了最安全的国会山。她很快下了四颗蛋。圆圆的、淡灰的壳上长着黑斑纹,每一颗都可爱。她甚至给小宝宝们取好了名字:春、夏、秋、冬。
在最近的三个星期里,她和他轮流孵蛋,风雨不误。可在这六月里的明媚早晨,竟出现不测风云。在他出外觅食时,一群操纵各种机器的人,在不远处对她的四个小宝贝虎视眈眈。她暗暗告诫自己保持镇静,迎接领头的黑眼睛男人的灼灼目光。
三
朱利安请众人暂时离开广场,自己开车来到了位于下城的音乐节组委会办公室。
在短短的几小时内,“四只小小鸟蛋叫停加拿大盛大音乐节”的新闻被世界几十个国家转发、几千家网站转载,引发社会各界的火爆争论。组委会的座机、手机铃声不断。朱利安在电话里和闪电的代理人,一个钢牙铁齿的家伙,费尽口舌地解释,仿佛表演脱口秀的桥段。工作人员们一时间乱了阵脚。有的走钢丝,對包工公司轻易许诺;有的扮小丑苦中作乐,笑容满面地安慰抱怨者。如果支上一顶帐篷,简直可以组成一个马戏团。
朱利安深知当务之急是呈递鸟巢动迁的申请。当他在网上搜索到了申请表格,立即害上偏头痛。表格长达5页,要求详列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外加足足两页的动迁理由陈述和具体计划。他在心里痛骂,难道联邦政府要逼迫每位申请人成为短篇小说家吗?更要命的是,必须由一位野生动物专家亲自制订计划,亲临现场实施动迁,而市内野生动物保护中心仅有五位专家。哇塞,比找一位格莱美音乐奖的得主还难!
“砰”的一声,他的手机发出短信提醒。短信发自一个陌生的号码。对方自称是儿子的紧邻。
“救你儿子!他被继父关禁闭!不要报警!”就这么简单的一行字。
儿子从没向他求救过,这是第一次。那张苍白的戴圆框眼镜的小脸似乎又在屏幕上浮现。
会不会是一个骗局?或许儿子被绑架了?他拨打儿子的手机,听到的是留言;拨打波兰裔的前妻的手机,无人接听,给她发短信,杳无音讯。
离婚那年,儿子才五岁。前妻获得了儿子的抚养权,很快嫁给了一个长鹰钩鼻子的男人。朱利安暗地里叫他“鹰”。鹰、前妻带着儿子搬到西班牙的一座富人聚集的岛屿上,在那里生活了大约7年,说是做房地产生意,半年前海归,定居在西海岸的温哥华。这些年里,朱利安和儿子聚太少,离太多,当然地理距离是最大障碍。去西班牙费用不菲,前妻又找出无数借口阻止儿子回国探望。几个月前,儿子通过闪电的脸谱网页发现了他在音乐节中的重要角色,加他做“朋友”。儿子是闪电的铁杆粉丝,把自己当作通向闪电的媒介。当然,这只是朱利安的猜测而已。闪电不是没有负面新闻,吸毒就是其中一条,但儿子似不介意。迷恋一个人,意味着给他所有的弱点找到充分理由。
如果当年前妻肯给自己的弱点寻找理由,生活也许是另外一种样子,他想。他没留过鹰的号码,因为不想听到鹰傲慢的声音,此刻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音乐节组委会的财务总监,一个小个头的比利时裔,走了过来,递给朱利安一份财务预测报告。朱利安不看都可以想象组委会的巨额开支:已支付的策划费、建筑费、广告费,已预付的场地费、明星出场费,等等。如果音乐节不能按时举行,失去门票收入,即使保险公司支付部分费用,也将面临破产,来年重整旗鼓的希望微乎其微。
他心烦意乱地推开财务报告,在电脑上登录市内野生动物保护中心的网站,却看到了首页上的通知:全体员工出行一日,野外考察暨团队建设活动。这个六月的日子,似乎从一位前程似锦的女子变成了一个穷途陌路的巫婆。百般无奈,他只有等第二天再联络。
当天夜里,他又给儿子和前妻打了一通电话,结果还是无人接听。他躺在床上,可嘀儿妈妈那双黑亮的圆眼睛一直在眼前晃动。实在睡不着觉,索性起床,从壁橱里找出一个鞋盒,决定去“拜访”一下鸟巢,神不知鬼不觉地动迁。
月黑,风倒不高,国会山广场上静悄悄。他尽可能地放轻脚步,还是听得到恼人的回音,终于走近了鸟巢。“滴!滴!滴!”可嘀儿妈妈突然发出激愤的叫声,“刷”地张开黑白相间的翅膀和褐色的尾羽,像张开一把扇子,使形体膨胀一倍,还不停地拍打翅膀,想把他吓走。她见他纹丝不动,就快步离开鸟巢,踉跄跌倒,发出痛苦的呻吟,接着缓慢站起,拼力扇动一只翅膀,而把另一只绵软地贴在地面上,似乎已经折断。他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但她在转眼间箭一般展翅飞向天空。
一杆长枪冰凉地贴在了朱利安的肚腹上。朱利安吃了一惊,扔掉了手中的鞋盒,看清对方是一位身穿警卫制服的印度后裔,这才知道首都管理委员会已派人保护鸟巢。朱利安乖乖地拿出驾照证明身份。警卫用手机上的电筒仔细地照了照他的脸,认出了这个刚上过新闻头条的“倒霉的音乐节执行总监”。
可嘀儿妈妈从空中看到他被警卫制服,立即飞回到了鸟巢旁。
朱利安请求和小鸟儿说说话,发誓绝不动她的一根羽毛。警卫黑着脸同意了,随后走出几米远,留给他一些空间。
朱利安在可嘀儿妈妈的身边坐下来,说:“你刚才的表演,达到获奥斯卡金像奖的水平了。”
“那叫‘折翅,假装受伤,把敌人从鸟巢边引开。我的敌人不少,海鸥、乌鸦、狐狸、土狼,当然还有像你这样的人。为保护小宝宝,任何表演都不算过分。”
“如果我是一只可嘀儿,我希望你是我的妈妈。”朱利安说,在不自觉间用孩子般的语气。
妈妈。这个词儿,像东方的土地那么陌生、遥远。
上世纪60年代末,一位华人女子从香港到安省的一座小城读大学,和一位白人相爱,生下了朱利安。朱利安五岁那年,在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就被同学们打了一顿,因为他“是一个少见的杂种”,继承了爸爸的金头发和妈妈的黑眼睛。他坐在幼儿园的门口,哭泣着等妈妈来接他,等她警告欺侮他的同学们。
妈妈没有出现。他一个人走过两条漫长的街区回到了家。
后来他无数次在精神恍惚中回到家中的厨房。他一年年长高,厨房日显狭小,但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漂白粉的浓重气味。妈妈似乎尽全力,驱散了他熟悉的葱油饼香气。妈妈经常把番茄酱均匀地涂在刚煎好的葱油饼上,然后卷进一条“热狗”香肠给他吃。那是他最喜欢的中西合璧的食物。
他后来听说在香港当警察的外祖父与一群内地偷渡客发生冲突,身负重伤。妈妈作为独生女,必须回港照顾外祖父,爸爸坚决留下了他。妈妈一去不返,从没和他联络过。有传言她搬到了新西兰,还有传言她出家当了尼姑。日月累积,朱利安不用照镜子,就能看到自己眼神中的被遗弃的忧郁,而他从儿子在脸谱网上的小照上,捕捉到同样的忧郁,忍不住一遍遍自问,他是遗传者,还是制造者?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对可嘀儿妈妈说,“我没保护过儿子,我不如你……”
可嘀儿妈妈并不反驳,只是轻轻挪动细长的脚,走近鸟巢,用温暖的小身体覆住了那四颗著名的鸟蛋。
朱利安离开后,茫茫然地在街区中穿行。家家户户都在沉睡中,妈妈不在任何一扇窗下等待自己。他借着路灯光,看到了身后摇曳的影子,也许自己是一个穿着成人衣服的五岁男孩。
四
朱利安结束了凌晨的漫游,直接开车去了音乐节组委会,在早晨八点之前虔诚地填好了鸟巢动迁的表格。
他又给前妻发了一封短信,随即想到城市之间的时差,她可能还在睡梦中。如果儿子被关禁闭,她真能安睡吗?他越发如坐针毡,决定给航空公司打电话。接线员是一位语调和蔼的女士,居然帮他订到了一张两小时后直飞温哥华的机票。
他嘱咐财务总监接手鸟巢动迁事宜,对方露出为难神色。就在这时,沙珮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还是一身黑衣,脸上的妆因为流汗褪去大半,遮不住黑黑的眼圈。
沙珮嚷道:“Lee先生气坏了,要撤出投资!“
工作人员们仿佛听到法槌落案,同时屏住呼吸。一阵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但没人敢去接听。
“请给我一点儿时间,把鸟巢动迁申请搞定。”他请求。
“老板对你的优柔寡断非常失望!”她的语气冷硬如钉。
他听得出,不但老板,她也对自己失望。
她接着又抛出一句:“你知道,我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他应该知道的。
一個月前,他和沙珮、闪电约好在渥太华河畔酒吧见面,谈演出的事情,结果闪电临时有事,只好失约。当时的场景是电视剧导演们偏爱的:僻静的露天庭院,盛时的花草,舒适的木桌藤椅,一对生活背景天差地别的男女。几杯本省产的红酒,加上两尾名厨料理的新鲜金鲈鱼,把他和她的距离终于拉近。晚餐结束后,意犹未尽,他建议到河边走走。一对可嘀儿鸟贴着水面轻盈飞过,不远处,国会山的哥特式建筑安然伫立,晚霞给褐墙绿顶点染童话色彩,甚至使她的黑衣变得柔和,何况她的淡妆恰恰好。她化淡妆时,和他的妈妈有些相像。或许城里的每一位华人女子都和照片上的妈妈有一点相像,椭圆脸,杏仁眼,薄唇。他至今保存着自己和妈妈的合影,那也是平生唯一的一张。
朱利安和沙珮之间的话题,从音乐节转向了个人生活。朱利安年轻时一心想当演员。在很多年里,在北美的电视上,几乎见不到华人和其他族裔的混血儿。他不服气,到处应征,哪怕是为了一个小角色。四处碰壁。因为常年没有固定收入,妻离子散。这些年来,他和儿子越来越疏远。他前几年先后和两个女人同居过,但都无疾而终。
她拍拍他的手臂,似乎帮他弹去心头的一层悔恨的薄灰。
好在他后来放弃了,安下心来,从秘书开始做起,慢慢进入管理层。几次跳槽,还算顺利。上一届音乐节的执行总监退休后,就接替了他的职位。
“这届音乐节一旦成功,你的事业就会达到顶峰。”她说,眼神中流露出崇拜。
崇拜,简直是一杯浓烈的威士忌,没有几个男人不为之陶醉,他也不能免俗。
这时,一辆卖冰淇淋的卡车发出欢快的音乐声。
“你想吃冰淇淋吗?”她问。
他微笑着摇摇头,说,“不过我可以请你吃。”
“不,我自己买。”她买了一个草莓口味的冰淇淋。
她小心地舔冰淇淋的样子,多少有些性感呢。他想。
她出生于一座靠近沙漠的城市,一个低收入的家庭。第一次吃到哈根达斯牌的冰淇淋,是十五岁那年在同学姐姐的婚礼上。那天她发誓要赚很多钱,在任何时候想吃冰淇淋,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去买。她仿佛一个倔强的猎手,一旦锁定目标,就不惧上天入地,跨洋过海。她终于做上了Lee先生的代理人,经手巨额投资。她是单身母亲,不得不把十岁的女儿留在自己的母亲身边,而她们此刻在万里之外。
“每个人都为生活挣扎,不过挣扎的幅度有大小。”朱利安说。
曾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