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父亲

　　父亲木讷寡言，自知嘴拙，人多的地方就识趣地走开，最怕的事是求人。

　　我一向成绩很差，小学四年级期末会考，竟得了第一名。父母的脸上绽开笑靥，但马上凝上愁云：学校太差，一班拢共才十几人，农忙时节，老师能半个多月不沾学校。这样下去，一块好料子岂不给误了？晚上母亲劝父亲：把孩子转到乡小上吧。我们不是有个亲戚吗，你去找他。我一个妇道人家，出面不好。

　　父亲用蒲扇噗噗地拍打身边的蚊虫。他的心里很为难，他不吱声。这世上有一种人宁肯用十倍的力气去干实事，也不会拐弯抹角地去求人情。父亲就是这种可笑复可怜的人。但他第二天还是硬着头皮领我去了那老师家，笨拙地央求人家，使得我第二年以全乡第二名的成绩升入初中，而我原先所在的村小，一个也没有考上。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父亲已五十多岁了。他比同龄人都显老，加上身材瘦小，身体羸弱，重活干起来就很吃力。记得那时候家家种瓜，这是农家主要的经济来源，父亲也种了半亩瓜田，我正上初中呢。头天晚上将瓜从秧子上摘下来，洗净，整整齐齐地码在挑子里，第二天一早挑到集上去卖。当一百多斤的担子撂在肩上的时候，扁担咯咯吱吱地抱怨，父亲也站不稳当。但父亲每天都从事这艰苦的工作。

　　只是有一天，父亲挑到西埂的时候，疝气犯了。他说：“根儿，你挑一下。”我很不情愿地接过来，真的好似泰山压顶一般，压得我趔趔趄趄站不稳。父亲一气又接过去自己挑。

　　我并未坚持，听任父亲哼哼唧唧地挪动沉重的步子消失在埂西头。

　　母亲暴得眼疾，视力日益下降。不谙厨艺的父亲系上了围裙。虽然没有好吃的东西，但饭得煮熟，小菜的味道要合适。至今让我不堪回首的是，那时候父亲已确诊为肝硬化！每次回去，见到父亲挺着肿胀的肚子，因为气管炎又缩颈勾腰的身影，都忍不住扑簌簌地流泪。

　　寒假回家，尽力揽了家务。一天下午，母亲要吃饺子。在学校组织的慰问孤寡老人的活动中，我曾和女生学着包过两回饺子。我擀好面皮，剁了馅。父亲执拗地坐在旁边帮忙。他瘦得让人悚目惊心，褐色的手掌像风干经年的一截老榆树皮。

　　吃饭的时候，母亲拨拉着碗里的饺子，突然问：

　　“这小而紧的，是谁包的？”

　　父亲孩子似的说：“是我。”

　　我这才注意到，我包的饺子皮大馅松，并多开口。父亲包的才像母亲平时包的饺子，小巧紧凑，合口处捏得严丝合缝。难怪有时母亲说，你父亲做的饭，比你姐做的都合我的胃口呢。定定地望着父亲，苦涩窒息了我的喉咙。

　　父亲一生曾面对多少为难的事？这是我不能确知也无法计算的。父亲卑微的生命犹如草芥，因为父亲，我更早地体味到人生的况味——孱弱的身躯也能撑一片绿荫，再为难的事也能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