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世勋 高原之恋

  潘世勋对藏区的情感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他第一次到西藏是在平定叛乱后,参加首都文艺慰问团,与其同行的有医生,也有画家。但由于时局动荡,到了拉萨后,严格规定不许出门。

  潘世勋心想,不出门怎么创作。于是,他偷偷跑出来钻到牧民的帐篷里,看到人家吃东西,就问能不能给他尝尝,牧民把面包递到他手里,他一看,面包是绿色的,都发霉了。

  如今已87岁高龄的他压力回忆当年:“在街上闲逛时,我遇到一位穿着破旧的老婆婆,白发苍苍,蓬头垢面,看不清长得什么样,额头和双手都有鼓起了老茧。老婆婆发现我后,突然伸出双臂,冲我吐着舌头做出了很吓人的表情。后来团里的翻译解释,她额头上的老茧是常年磕头磕的,那吓人的举动并不是疯癫,老人以为我是崩不拉(官员),弯腰吸气吐舌头是对我表示敬意。”

  当时的西藏,社会等级差异很大,贫苦的农奴跟贵族或官员说话要吐舌头以示敬畏。

  慰问演出后,最后两个月,潘世勋和同行的人到日喀则的扎西坚赞小村参加民主改革工作,调查户口,访贫问苦,动员农奴控诉奴隶主的压迫和剥削。“起初和他们说话时,他们会用敬语,但后来慢慢感受到汉藏是一家,因而也能和我们一起说笑了,有时候也能拍拍我的肩膀。做人也有了尊严,这种情况在1963年以后逐渐多了起来。”

  “西藏民主改革使我亲眼见到了人民精神面貌的巨大变化,那种激动人心是很难用言语形容的,回来后我用四天时间绘制出《翻身曲》组画。”潘世勋说。

  1961年,中国邮电部发行的《西藏人民的新生》特种邮票,五幅画面均取自潘世勋的组画《翻身曲》。

  其中一张邮票绘制的是一家人排成队往前走,这户人家就是潘世勋曾住过的拉巴顿珠家,最前边吹笛子的人是潘世勋后来加上去的。“我偶然在路上看到一个牧羊人吹笛子,青藏高原早晚温差大,早上太阳刚出来时,空气是冷的,但逐渐地温度上升,牧羊人先褪一只袖子,到了中午,两只袖子都褪下来,下午再穿回去,我觉得潇洒又有趣。”

  有人看了画表示,西藏人不褪袖子,因为他们看到的多半是生活在北京的西藏人,但潘世勋没改。不过一个细节做了更改,西藏人的靴子是羊毛毡子做的,只有在正式场合才穿,下地干活都是光着脚。但后来应要求,还是让农民穿着靴子干活。

  “1963年,我还想着再去西藏,除了民主改革,还想画一些西藏的风土人情。当时的西藏完全是一个农业社会,以物易物盛行。大家对藏族人有些固有印象,比如不讲卫生,体格彪悍,但跟当地人接触多了,你会发现他们非常朴实,而且待人真诚。”

  这次出行,潘世勋和戴泽先生一起,戴泽先生比他大一轮,他30岁,戴泽先生42岁。潘世勋进藏前查了很多资料,像清朝驻藏大臣写的笔记,还学习了藏语。

  “那会进藏条件很艰苦,没有客车,我们拿着总政开的介绍信,经由康藏公路进藏,乘坐的是西藏军区驻成都办事处接家属的带蓬大卡车,光等这辆车就等了一个月,等上路后,白天坐在行李上,夜里住在兵站里,要自己搬运行李。我们从成都出发朝行夜宿,经康藏公路到拉萨,一共走了半个月。当时一路风景很好,很可惜戴泽进藏后高原反应厉害,在车里一直闭着眼睛。一路上我趴在车上画了不少速写,到拉萨后休息了一段时间,待他身体恢复后,我们一起到当时的措那前线。当年不像现在交通便利开通旅游路线,以前无路可走,当时是找马过去的。”

  兵站班长听说北京来了两人,还开了一罐猪肉罐头,但潘世勋和戴泽也没什么食欲。“我们去时部队派了马,回来时没马,我们跟着战士走,戴先生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走了一会儿就走不动了,到后来他眼睛看不见东西,快要失明。我们于是让他休息,可又没有药,也没有什么能吃的。幸好团部过年,一人发了一斤糖,一路吃着水果糖还挺管用,30里路走了8个小时回到团部。”直到今天,潘世勋还保留着一张海拔5500米的写生。那也是当时海拔最高的写生。

  他除了边走边写生外,还在后藏日喀则地区萨迦县“马不加”村住了四个月。潘世勋的观点是,要想画老百姓的生活,就要和他们同吃同住,老百姓住在帐篷里,为了观察生活,潘世勋也住在帐篷里,和他们一起炒青稞,养山羊、牦牛,挤牦牛奶。他还继续学藏语,协助乡政府做工作, 对于看到的一切他都尽量画下来:藏族妇女穿的氆氇,风吹起来很漂亮,裁缝剪裁衣服的过程。他还研究藏族的营造法式,画了许多民居的图。

  令人遗憾的是,潘世勋当时收集整理了很多藏族的民俗,总共三大本几十万字,但在“文革”期间丢失了。

  有一次,他从当雄找了两匹马,走到半路赶上风暴,天上开始下冰雹,被砸得生疼,他想快速行进,结果草原上很多老鼠洞,马失前蹄,潘世勋一个跟头翻出去七八米,好在没事。

  当时还遇到了一个问题,由于速写画得多,随身带的绘画材料有限,画纸没了,四处找,最后只买到一些牛皮包装纸。

  另一个让潘世勋遗憾的是,当时萨迦北寺还在,里边的壁画非常漂亮,但由于时间有限,他只临摹了一点,后来寺庙被毁了。

  还有一个遗憾是,众所周知,德格印经院的木刻印板非常有名,其实曲水的聂塘寺也收藏了几千块非常漂亮的经板。“我当时跟他们联络说想印一批经文,但接到学校的电话,要立刻赶回去,我们从日喀则往回赶,天已经黑了,拦了一辆车,出示了介绍信,司机说之前有车被劫,所以停都不敢停,也没去成聂塘寺,想着下次再来,后来那批板子也不在了。”

  在潘世勋回拉萨的路上,市里开始修建拉萨的第一条柏油路。拉萨虽然号称第一城,但当年的八廓街到处可见垃圾粪便和泥泞不堪的臭水坑,修建道路不仅可以给市民出行带来方便,还预示西藏一系列现代化建设从此展开。令潘世勋激动的不只是工程本身,还有那些民工的精神面貌:他们作为西藏第一代工人阶级欢天喜地唱着歌走过来。潘世勋用了十五天的时间突击完成了《我们走在大路上》。“我记得那个画面里有一个姑娘扎着两个小辫,穿的服饰很像汉族,这幅画完全是凭记忆画的,我记不清压路机是什么样的,就在北京找了一台作为参考,颜色是绿色的,我画的时候改成红色的。这幅油画其实有好多地方需要修改,比如靴子画得太大了,但来不及,后来这幅作品参加全国美展,成为我的代表作。”

  1980年,潘世勋第三次去西藏,考虑到身体状况,“我从云南去的西藏,先到的中甸和德钦。”当时由于“破四旧”的原因,除老年人外,藏族传统的服装已经很少穿了,首饰也没了,头上别着曲别针做装饰,见潘世勋吃完药的小药瓶好看,便要去串成了项链,戴在胸前。“生活再苦,但爱美之心却不减。”在芒康生活了四个月的潘世勋,画了不少速写和油画,其中《雅江藏女》着力表现的是“破四旧”不能改变她们对美的追求。

  两年后,他又想去西藏最穷的地方看一看,找了一个藏族的中学教员当翻译和向导。“三匹马,他一匹我一匹,另一匹用来装东西,我们带着大的画具,买了糌粑和酥油就开始走。半路上,看见藏民卖羊羔肉,一看真便宜,一头羊分两半,花五块钱买了一半,背着去牧民家里,因为不能光吃牧民的。后来在一个老牧民那儿住了半个多月。住在牧民家里的经历让我感受颇深,三个女儿只有一件共用的皮袄,本来自然条件就很恶劣,后来又遭了灾,什么储备也没有。但牧民还是该唱歌唱歌,该跳舞跳舞,该吹笛子吹笛子,谈起苦难,他们觉得是天意。”

  感受到牧民与命运抗争的强大精神与力量,潘世勋画了《芒康牧民》,一开始只是双人肖像,后来觉得难以尽意,又重画了多人群像。与《我们走在大路上》相比,《芒康牧民》较少理想化,更接近真实生活。

  20世纪90年代以后,潘世勋又多次进入阿里以外的西藏各地,以及青海四川等藏区。面对青藏高原,潘世勋总有一种强烈的“负债”感,他总觉得有些想画的画还没画出来。虽精力已大不如前,但他还是会去西藏、去高原。

  多年来,他得以目睹了西藏由残酷的农奴制走向新生活,也目睹了旧奴隶成为新主人,对他来说,见证历史,是一个画家的幸运。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