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我与西藏的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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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2-03-17 21:14
我曾在接受醍醐艺术采访时说:那个时代胶片的感光度,尚不足以传达出殿堂里酥油灯微弱的光,除了凭借长期细微的观察,和几乎浸入骨髓的记忆与感受,在基本不可能现场写生的条件下,必须整合各种素材,充分运用想象力来完成每一个局部细节。为此我甚至请母亲举着一个杯子代替酥油灯,担当其中某人物的模特。绘制过程中最大的难点,是如何统一寺中宏大的场景与局部的细节,并在众多人物,以及丰富的金黄色调的温暖质感中,保持着它本身具有,也是欧洲古典油画常见的因素。
大昭寺建于唐代,土木结构错综交织,光源多变色调复杂,实际空间低矮狭窄。画面中我将人物缩小了近两倍。虽然这样处理更能表达个人主观感受,但同时在处理建筑、虚拟的透视关系上,也带来了极大难度甚至是挑战。
当时殿内只有数量有限又昏暗的灯泡,寺庙身处老城区中心,时常停电。好在寺庙允许朝圣民众携带酥油灯进入。可以说,这若不是西藏香火最旺的寺庙,也至少是其中之一。无数盏酥油灯,供奉在大殿中央和每座佛像前,经年烟火缭绕,散发着酥油浓郁的气息和微微的热浪。在长年身体与灵魂膜拜与摩擦中,殿堂里的石质地面和所有的门框光滑如镜,泛着悠悠的光泽。墙中壁画中的诸神,在千年的包浆下几乎彻底不再反光。
当我在二楼为西藏自治区文管部门临摹壁画时,气息蒸腾中,时常感到轻度缺氧,数度出现短暂而美丽的幻觉。仿佛周围的一切比时间还古老,在这充满着与现实生活不同的宁静气氛里,让我不禁彻底忘掉自己的存在。
朝圣人手中一盏盏微弱的酥油灯光,映照出朴实的众生扶老携幼和相互关爱,在蕴含着庄严和崇高的气氛中,肃穆而谦卑地排列移动。我从未听到过孩子哭闹声,整个画面没有主角,所有人都是历史的参与者和创造者。一张张陌生的脸凝固成了眼前的图像;虔诚的祷告,期待着的赐福和祝愿。
在这个左侧局部图中,我把北面小殿内不在视线范围之内,文成公主与藏王松赞干布的雕像画到此组人群上方。
整体画面上右侧,在散射出画面中最明亮的光源的殿内,供奉着文成公主带到拉萨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这是西藏最神圣和珍贵的佛像,在人们心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这里是西藏的心脏。
后来,我去过很多地方——辉煌的圣保罗大教堂,采光不太好的巴黎圣母院,曼哈顿圣帕特里克大教堂……每每在巨大的管风琴声和弥撒颂唱中,我总会想起遥远的大昭寺,耳边萦绕起传召大法会上,那位领经师极具穿透力的诵经声,其深沉浑厚的低音魅力,仿若正在召唤灵魂。它混合着大昭寺前焚桑的浓烟,弥漫在拉萨河谷,在群山间长久环绕,徘徊于高原稀薄的空气中。
《殿堂》从完成至今的35年中,关于此画出现频率最多、正能量的评论词: 悲悯,宗教与神秘主义热情、浪漫情怀与现实主义的组合,极具视觉震撼力,宏大叙事风格,史诗般的壮丽场景 ……
引用美国斯坦福大学美术史曹星原博士,写在《传承西北》油画邀请展的前言中,让我感到无比欣慰的一段评论: “虽然画家不是藏族人,但多年在西藏的生活经历,裴庄欣对藏族民众的理解,使他作品具有强烈的,对宗教信仰的敬畏色彩。”
我见证过大地的悲哀,人性的扭曲,也看到了春风后的万物复苏和生之欢乐,家园及信仰的重建。暗自庆幸自己用画笔记录下了其中的部分。《殿堂》未能使我获得永生,但减缓了岁月流逝的速度,使我今天还可以用看图说话的方式,写下相关的经历和历史背景:按年代顺序,又温习一遍自己与这幅画的缘分。
1971年,我在西藏昌都地区汽车队修理厂当学徒工,第二年随车队到拉萨,留下了这张摄于布达拉宫广场珍贵的照片。传闻大昭寺周围的八廓街有不少外国货出售,兴冲冲地赶过去后发现街上非常冷清,主要是一些卖日用品的小摊,唯有几家门槛都很矮的尼泊尔人开的商店略有特色。这些店的门都很矮小,得低着头才能进出。从外面走过时都能看到里面无一例外地都挂着尼泊尔国王比兰德拉和妻子的肖像,仿佛这是尼侨们的护身符一般。肖像都是大半身的印刷品,印制精良。当时边疆仍处于文化大革命进行时状态,顿时觉得自己像正站在敌对的国境线上一样紧张,根本没看清店里的东西就赶紧退出来。
后来才知道大昭寺那时还只是一座粮仓,可能是阴天的原因,金顶并没有今天这么引人注意。当晚,我带着自己画的铅笔素描,来到布达拉宫下的一座藏式老楼,拜访了住在这里的西藏革命展览馆美工、时任自治区美术创作主力的叶新生。没想到十年后我会在这与叶伯伯一起工作,很快自己也变成了裴伯伯。
《青春献给新西藏》是我的第一幅水粉颜料作品。在《西藏日报》发表后,我很快从车队调到昌都地委宣传部任美工。这个标题是当年流行的革命誓言,可能也包括了自己后来大半生的宿命。我现在才领悟到它的部分含义,并确认该标题会继续更新。
那年我参加了自治区美术创作组,住在离大昭寺不远的藏剧团前、原西藏自治区美术摄影办公室的藏式小院,完成并发表了第一幅油画《冰雪融化的时候》。从住地只需要几步就能穿过冲赛康,到当时仍冷清的八廊街画人物和老城的建筑速写。当时大昭寺门口磕长头的小广场被铁栏杆封着,街上也没有任何人转经。
我考上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离开拉萨前,最后一张写生画的就是大昭寺正门。
大学毕业后我重返西藏。20世纪80年代所作几幅重要的作品,主要是写实油画风格,而且画面比较完整的,都与大昭寺有关。包括我在本职工作时间外,为自治区文管会复制的大昭寺主殿二楼的唐代壁画。其中有我在大昭寺全程体验后所创作的两幅反映民主改革以来,首次举办的传召大法会的大尺寸油画作品,分别参加了自治区和国家级别的展览。从离开西藏至今,我以此为主题的创作,依然在继续进行和完善中。
2006年,我50岁。因西藏暂未对外籍散客开放,我利用第一代身份证仅余下最后6个月有效期,最后一次回到拉萨。其间按照曾走过的线路,独自坐长途大巴到日喀则、山南等地,一一参拜了拉萨周边几座熟悉的寺庙。头一次以游客的身份排大队购票后,按照规定线路爬上了布达拉宫,到了最高处的金顶群。那里是1984年我参加救火的地方,我因此获得了自治区人民政府的嘉奖。
离开西藏的前一天,我从八廊街唐卡店取出订购的唐卡,是一幅按西藏博物馆收藏品复制的《西藏魔女图》。好友黄家林帮我联系上大昭寺主任。在关闭寺门后,主任安排了主管僧人陪我到大殿顶楼合影。然后回到了一楼有释迦牟尼等身像的圣殿,沿佛像后狭小的空间绕行一周。并请两位喇
嘛为我带去的唐卡加持。
十五年前那天傍晚的情形我仍记得很清楚,两位大汗淋漓的喇嘛,在众多巨大供灯造成的高温中忙于法事活动,依然十分认真严谨地,为“魔女”唐卡进行了加持仪式。完成后家林为我拍摄了那次行程中最后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与我在35年前绘制的油画《殿堂》的角度相似,于是成为多年来自己特别珍惜的照片。
整整半个世纪过去了,《殿堂》能获得西藏美术馆收藏,仿佛象征着我本人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重返高原,这是我生命中的一份珍贵礼物和荣誉。感谢这50年间给予我帮助和支持的友人!感谢抚育我艺术生命成长的雪域!
再次感恩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