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拂晓前

　　回到万象更新的千禧之初，2005年的威尼斯艺术双年展有史以来首次由女性担任策展人，也是在当时的中心群展上，琼娜·瓦斯康丝勒（Joana Vasconcelos）使用卫生棉条制作的巨型水晶吊灯引得全场瞩目，为她奠定在世界艺术界生涯的起点。创作这件名为《新娘》的作品时，Joana30岁，她以一种成熟慎重的创作态度大胆地向世界发表了一个宣言。上万个细小的棉条如水晶柱般被谨慎编排，日常用品与西方传统阶级体系的生活象征物被联系在一起，一石二鸟，完成了她的命题。而在2023年7月，她为迪奥在深圳举办的2023秋冬成衣系列大秀创作了一座匍匐在秀场上方的巨大装置时，52岁的她业已脱离“葡萄牙艺术家”定语，跻身世界当代艺术前列。这座装置最初亮相于迪奥年初的巴黎秀场，继而被转移至深圳，这场合作本身也可视作来自时装与艺术两种媒介对女性议题的表达与回应。

　　为迪奥创作的《瓦尔基丽迪奥小姐》装置是她多年来持续创作的《瓦尔基丽》（Valkyrie）系列的一个延续与变体。《瓦尔基丽》系列得名于北欧神话中的女武神，从本世纪初延续至今，作品的尺度与制作方式持续变化。2004年，她使用毛线钩编出一些柔软敦厚的雕塑，它们仿佛拥有植物生命形态，在材质与手法上已初现端倪——用传统手工的制作方式反问其曾经承载的观念。日后，这些“瓦尔基丽”形体越来越大，时而产生混沌野蛮的形象，部位之间藕断丝连且失序，这组系列作品的“生长”变化亦是其世界观的更新，从最初似乎在转译现实动植物，变成在现实中无法寻找到确切的具体事物原型，而是在纯粹创造一种象态，从某个中心向外爆发、万物相连，就像宇宙起点也如社会构成。因此，《瓦尔基丽》系列的创作已发展至不再囿于性别，本质上抵达了对人类集体生命本源的阐述。

　　“瓦尔基丽在神话里是负责收集战士亡故身体的女武神。”在秀场现场，Joana说道，她穿着迪奥2023年秋冬系列中的一件绿斑纹大衣。相同的图案面料也见于装置，整座装置使用的材质面料正全部来自迪奥。“‘女武神’就像远古与现代、野蛮与文明之间关系的一个镜子，存在于遥远想象中的女神仿佛战争的安抚者，到了上世纪中叶‘她们’又有了新的内涵，”——Joana口中时代变革的先行者，也包括迪奥本季致敬的三名女性，克里斯汀·迪奥之妹卡特琳娜·迪奥、歌手伊迪丝·琵雅芙和演员朱丽特·格蕾科，后两位都是一代法国芳华。整场秀从成衣灵感到秀场也形成时代落在当下的回响。成衣中被刻意模糊处理的百褶裙印花、交织的金属丝线，都在Joana的装置中有迹可循，刺绣、针织、宝石镶嵌、流苏等繁复工艺细致入微，一些局部图案会令人想起印度民俗图案或土著图腾。确切地说，装置上美学的文化内涵混合而莫辨。这时，Joana又将这种融合归因于她的葡萄牙根源。“故土让我感受到从殖民到衰落是历史的必然，多元文化是必然的，我真的庆幸活在当代。”当她被我们问起星座，她以“是问星座还是中国生肖（Chinese Sign）”回应。

　　“只有当模特走在其中时，这件作品才变得完整。模特们穿梭在这些连接交织一体的巨型生态结构中，身体运动恰好与雕塑本身的形式与张力互相作用而形成整体”。《瓦尔基丽》系列的其余作品也曾在凡尔赛宫、巴黎的乐蓬马歇商场展出，巨物在不同的环境场地中跃升攀爬，其体魄与野性之形如空降在现代消费空间或古代权力空间中的异物，作品都因所处场所的人事物产生新的表达。同时，Joana也将作品的尺度之大看作对“力量”最直接的表达。她将世俗生活中一些常见的物品概念化，兴许是平底锅堆砌了《玛丽莲》一双巨体高跟鞋，或是作品《Red Independent Heart》整体用一次性餐叉勾叠出葡萄牙传统的新娘信物，而作品整体巨大的尺度会令人产生一种距离感，当人细看构成主体的真实元素时——从宏观的“象”转向微观又是一个普通或禁忌的元素，前后反差令人忍俊不禁。在艺术评论人眼里她是幽默的。采访时，Joana不时在装置下垂的圆球之间雀跃地来回踱步，流露天真。作品尖锐，她本人却带着一种天真与乐观，勇敢中，乐观是底色。疫情期间她完成了作品《生命之树》，一棵高达13米的参天大树紧紧匍匐在地面上，完全以棉线、丝绸等各类面料手工缠绕编织而出。

　　如果说在凡尔赛宫举办个展是对艺术家影响力一种心照不宣的表彰，继Jeff Koons与村上隆之后，2012年，Joana也在凡尔赛宫举办了个展——尽管当时不乏对其作为获此殊荣的首位女性艺术家的频繁描述。也是从那时开始，Joana工作室的团队迅速从20余人增至50人，如今里斯本工作室汇聚了裁缝、木匠、电路工程师等不同工种角色，每年并行多个项目。“可能一些女性天赋在于非线性思维，我喜欢在不同项目之间切换，同时又要保持专注。”

　　在迪奥深圳发布秀期间，Joana另一件规模巨大的户外雕塑《婚礼蛋糕》同时在英国的罗斯柴尔德庄园展出，那是座蛋糕小屋，几乎是典型婚礼奶油蛋糕的放大版。她的立意是当人们登上“蛋糕”顶层时，会变成婚礼蛋糕上的小人。有趣的是时逢《芭比》上映，有人评价“那个蛋糕也适合《芭比》的世界”。当女性观念被主流媒介表达，Joana与这场当代观念运动如影随形，其创作历程与之互为参照——从“她”为主角到进入“双方”叙事，最终通向的是集体的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