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阵痛与漫长失落—东北文艺复兴现象研究

  • 来源:创作评谭
  • 关键字:漫长,复兴,文艺
  • 发布时间:2023-10-23 17:09

  杨世全

  2019年11月,说唱歌手董宝石在脱口秀类节目《吐槽大会》中,以玩笑的口吻提出“东北文艺复兴”这一口号,随后这一概念迅速地传播发酵。传播过程同时也是其自身的生成过程,在逐渐被大家看见和接受的过程中,其内涵也在不断地延展扩充。其中包括双雪涛、郑执、班宇等东北作家、“二手玫瑰”乐队主唱梁龙、短视频博主“老四”、脱口秀演员李雪琴等,并进一步延伸出了“东北文艺复兴三杰”等相关概念。迄今为止,“东北文艺复兴”不仅被观众和读者所认可,也逐渐为学界所接受。《当代作家评论》于2022年第5期推出“东北文艺复兴”研究专辑,《小说选刊》于2022年第7期以“东北文艺复兴”为题摘选系列小说,其中就包括与电视剧《漫长的季节》同名的小说,而小说作者班宇正是电视剧的文学策划。

  如果“东北文艺复兴”是一次运动,那么这场运动涉及的领域是广泛的,覆盖文学、影视、说唱、脱口秀等多个圈子。但在如火如荼的场面之下,这一事件的真正内涵仍在不断地被质问和探究,正如丛治辰提出的几个关乎定义的问题:何谓“东北”?何种“文艺”?何以“复兴”?[1]这场复兴运动如何回望和再现东北形象?复兴的对象是过去的历史还是对未来的想象?这些疑问至今仍没有确切的答案,但在追问的过程中,在“东北文艺复兴”这一宏大的口号下,东北文艺正在完成新一轮的生成,在多个层面、通过多种媒介走出东北,进入更广阔的大众视野。

  一、下岗:关于阵痛的两种叙事

  1999年春节联欢晚会,黄宏在小品《打气儿》中饰演一位下岗工人,喊出了那句至今仍被频频提起的台词:“我不下岗谁下岗!”无独有偶,同一场春晚,赵本山、宋丹丹和崔永元出演的小品《昨天、今天、明天》中也出现了下岗这一名词:“两颗洁白的门牙去年也光荣下岗了。”而这已经不是下岗主题第一次在文艺作品中出现。早在1997年,中央电视台就拍摄了一组以下岗再就业为主题的公益广告,由刘欢演唱的《从头再来》就是为配合公益广告而创作的主题歌曲。其中“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更是成了时代记忆的一部分。这一切都指向20世纪90年代的一次重大变革。随着国有企业结构的调整和人力资源重组,大批工人失去工作岗位,形成“下岗潮”。需要指出,这一现象不仅出现在东北,如来自河北的乐队“万能青年旅店”创作的歌曲,常常与河北“下岗潮”联系在一起;电影《暴雪将至》的故事背景则是1997年的南方小城,国企、工厂、编制等元素成了电影回溯特定时代的着力点。但必须承认的是,在这场“下岗潮”中,东北三省无疑承受着最严重的冲击。在1996年至2002年期间,按照各省国有企业下岗职工总人数依次排序,排在前六位的省份是黑龙江、辽宁、四川、湖南、湖北和吉林,且黑龙江与辽宁以超过五百万和四百万的人数稳居第一名与第二名。[2]作为“共和国长子”的老工业基地,东北在1990年代经历了一次无法忽视的阵痛。这些抽象而庞大的数字落在现实中,构成了东北人民的集体记忆。

  但在90年代,东北被大众所熟知,更多是通过赵本山为代表的喜剧小品。从1990年到2011年,除1994年外,赵本山每年都在央视春晚上出现,成为春晚的常客。在外地人眼中,东北人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与赵本山饰演的角色相重合:身穿中山装,头戴一顶八角帽,一嘴幽默而押韵的顺口溜,走着走着就歪扭起来的步伐—一个滑稽的农民形象。在“下岗潮”爆发之际,赵本山在1996、1997、1999年分别推出小品《三鞭子》《红高粱模特队》《昨天、今天、明天》,讽刺腐败,赞颂劳动,表达对历史进步的感慨,充满激情与斗志,喊出“纵观世界风云,风景这边更好”的口号;而对这场无法忽视的下岗潮,却只有一句“两颗洁白的门牙去年也光荣下岗了”轻轻带过。直到2004年的《送水工》,赵本山的小品中才出现了下岗工人。赵本山扮演的假父亲向儿子诉说下岗母亲的辛苦,而小品的滑稽之处正在于他冒充博士父亲的种种不自然表现,如刘岩所说:“人们在笑得喘不上来气的时候是没有工夫体味那家/国修辞—下岗女工母亲培养出的留洋博士儿子回国报效—背后的良苦教化用心的。”[3]下岗在这里仅仅作为某种非主要的、可替换的背景出现,而不是被当作事件和现象来对待。同样来自东北的黄宏在1999年推出以下岗为主题的小品《打气儿》,又以一句“我不下岗谁下岗”将这一事件推向宏大叙事。可以说,在东北“下岗潮”正激烈时,东北向外展示的,或说被更多观众接受的,仍然是幽默滑稽的喜剧形象。

  在“东北文艺复兴”运动中,创作者们明显对这一叙事模式提出了异议,并以新的叙述方式对其进行反抗。作为“东北文艺复兴”的主力军,无论是“新东北作家群”,还是电视剧《漫长的季节》,都在对下岗主题进行更为直接的表达。黄平在总结“新东北作家群”的共同特征时,直接将其得以成“群”的原因归结为对下岗主题的书写:“如果说上世纪30年代‘东北作家群’以‘抗战’为背景,那么当下‘新东北作家群’回应的主题是‘下岗’。”[4]如黄平所说,关于这场影响了上千万东北人的“下岗潮”,至今也没有一部社会学、历史学的作品予以记录。这段历史常常被描述为“阵痛”,而对没有亲身经历“下岗潮”的大众读者来说,这段历史的确被遗留在了20世纪的某个角落。

  在这场文艺复兴运动中,下岗是追寻和再现历史的方式,更是作为目的的历史本身。这决定了来自东北的创作者们在书写东北时,不谋而合地将镜头对准了20世纪90年代,无论写作者如何试图逃离东北标签带来的地域限制,聚焦、重复、多角度地书写仍使得书写行为本身具有明显的目的性,即挖掘和再现历史。双雪涛在谈《平原上的摩西》的创作初衷时说:“就是想反映一点东北人的思想、特有的行为习惯,尤其是几个大工厂,很少人去写。东北人下岗时,东北三省上百万人下岗,而且都是青壮劳力,是很可怕的。那时抢五块钱就把人弄死了,这些人找不到地方挣钱,出了很大问题,但这段历史被遮蔽掉了,很多人不写。我想,那就我来吧,没别的出发点。”[5]这与《漫长的季节》中“这年头为几块钱够动刀了啊”的台词不谋而合。

  在还原历史的潜在心理动机下,与赵本山式的幽默滑稽相反,创作者们的叙述腔调多带有沉重和伤痛意味。在《梯形斜阳》中,班宇直白地向读者展示1996年夏天东北工厂的形势,被转为合同工和下岗的职工在工厂门口聚集,喊着厂长的名字抛洒纸钱。在这富有戏剧性的一幕背后,埋藏着一代人的伤痛经验,在真实的生活困境面前,幽默变得无力,而被迫下岗的职工也无力再幽默,取而代之的是矛盾与冲突,以及随之而来的无奈和悲哀。除对下岗反应的直接书写外,题材的选择本身也表达着创作者的态度。由刁亦男执导的悬疑电影《白日焰火》以一桩碎尸案为主线,采用“破案加恋爱”的双线结构,一举获得第64届柏林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熊奖。与之相似,电视剧《漫长的季节》和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都以命案为引,以破获案件、追寻真相为叙事动力,贯穿两代人的生活和命运。在文学和影视领域中,东北式悬疑渐渐成为一种风格,以寒冷氛围、落魄中年等为标签,为故事套上悬疑外壳,从而自由控制叙事时间,让被搁置的历史得以显露。调查显示,在国有企业下岗分流改革后,下岗职工人数越多的省份,经历了更高的犯罪率,且对东北三省犯罪率的影响效应更大。[6]作为经济体制改革的社会成本之一,犯罪率的升高直接影响着一代人的时代记忆,使得他们在多年后重新构建记忆中的故乡时,以相对严肃且冰冷的叙事方式再现当时低迷而躁动的社会气氛。

  无论是对下岗主题的直接表现,还是将其作为主要时代背景来展示,叙述者们都在扭转90年代东北留给观众的喜剧印象,将笑声替换为痛觉和沉重感。这一改变也许并非有意识的对抗,但从传播和接受效果来看,一种新的叙事方式正在进入大众视野,且渐渐被读者和观众接受。对于东北历史和城市形象而言,这是一次被重新回忆,也是被重新认识的过程。

  二、父亲:与历史同构的失落者

  在《漫长的季节》中,王响身上同时存在着两个重要身份,一是社会层面的火车司机,二是家庭结构中的父亲身份。如贾想在剧评中分析的那样,这两种身份带给王响两种权威,在国有工厂是国家经济支柱的时代,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翁,时代的聚光灯打在工人群体身上,赋予其来自国家经济层面的权威。而在古老的父权制的加持下,作为三口之家中的父亲,王响身上还有作为父亲的权威。[7]在两种权威的加持下,年轻时期的王响形象骄傲而强硬,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家庭中,他都是权力的掌控者,对当下和未来充满了希望。这种希望来源于对两种结构的信心,作为工厂的劳模骨干,王响坚定地相信桦钢不会走向衰落;作为父亲和丈夫,他以自己的经验为家庭谋划着未来的道路。这一时期的王响站在聚光灯下,依然沉浸在工厂稳定而繁荣的想象里,以桦钢的主人翁自居,坚实而富有安全感。但随后的下岗和儿子的死亡迅速击碎了他坚硬的外壳,工厂衰败的现实剥夺了他的工人身份,同时带走了他的骄傲,而突然的失子之痛将他作为父亲的强硬转化为悔恨。面对时代和家庭的双重打击,王响被迫露出内心的柔软和无力,陷入漫长的失落当中。

  文学文本中的父亲形象则更加极端。如果说《漫长的季节》展示了一个父亲经历下岗等打击后,从骄傲到失落的转变,在双雪涛、班宇等人笔下,父亲形象所背负的颓丧意味变得更加浓厚。在双雪涛的《大师》和《无赖》中,父亲和剧中的王响一样,是工厂的职工。但与王响为之自豪的火车司机岗位不同,在这两篇小说中,父亲在工厂里担任的是看守仓库、拣拾零件这样的工作,虽然具有工人身份,但边缘化的工作性质也使得父亲被排挤到工厂权力结构的边缘。同样是工人,下岗前的王响还坚持着骄傲和自信,而文本中的父亲即使身在工厂,依然没有前者一样的权威地位;相反,他们在工厂和家庭中都处处受限,格格不入却身不由己。班宇《盘锦豹子》中的孙旭庭也是这样。虽然被称为豹子,孙旭亭的性格却无比温和甚至软弱,分房时被临时调动、小姑离家另寻新欢,他都没有能够称得上激烈的情绪。《肃杀》中从面粉厂下岗的肖树斌,失去了工作和家庭,引以为傲的儿子对他也动辄踢打。在这些作品里,父亲大多是乏力的、颓丧的,他们相继遭遇工作和生活的打击,在世俗生活规则里被归类为失败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父亲是被创作者们选择的承载物,他们是“下岗潮”的亲历者,历史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最深的时代印记。作为位于浪潮中心的群体,他们的命运与国有工厂,或说东北的历史命运同构,是展示历史变动最好的媒介与着力点。像纪录片《铁西区:工厂》所记录的那样,即将面临工厂破产的中年职工们无事可做,在休息室和澡堂里打牌闲聊,彼此讨论工厂岌岌可危的未来,抱怨生活的困难。在这些乏力的父亲身上,能够窥见陷入低迷的整个东北。他们和那片黑土地一起被笼罩在充满不确定性的历史云雾中,不知往何处去,只能在迷茫的困境中徘徊。

  在世俗生活的标准下,父亲是一个庞大的失落者群体,但在“子一代”的叙述中,父亲并不是福斯特所说的扁形人物;相反,作为认识世界和回忆童年最重要的媒介,父亲身上承载着他们复杂的情感体验。《大师》里的父亲生活艰难,在棋界却是民间高人,且一生下棋不挂赌注,得到和尚棋内其外的敬佩;《盘锦豹子》里的孙旭庭看似软弱,却在故事结尾突然爆发,用极端激烈的血性抗争表达容易被忽视的父爱。在这些文本中,叙述者的姿态并非对失败者的鄙夷或对软弱者的同情,而是理解与眷恋。丛治辰将父亲理解为一种文学装置,同时承担着叙事、抒情和认知功能。[8]在一片寒冷颓丧的社会气象里,同样低迷的父亲表露出的温情显得更加可贵,而其用自己的人生向“子一代”传达的朴素哲学,则是叙述者们再现那段历史时,用以认识和对抗世界的重要工具。

  三、回声:迷茫的两代人

  迄今为止,“下岗潮”已经过去二十余年,下岗经验与下岗指代的系列后果已经越来越不为人熟悉。如果共同经验是引发共情的重要条件,那么“东北文艺复兴”引起新一代受众关注则更像一个例外。必须承认,在受众对这场运动的关注中,包含着对东北样貌的好奇,正如赵本山用中山装和八角帽向观众们传达农民化的东北形象。时隔多年,当东北文艺以工业、下岗、悬疑等元素交织而成的形象再次出现在大众面前,部分对东北的认识仍停留在赵本山时代的观众的认知被刷新。对于他们而言,一个“全新的”东北正在重新出现。

  然而,就像班宇在访谈中声明的那样:“东北既不是我写的那样,也不是你认为的那样,它具体啥样,你就自己来看一看!”[9]对于创作者自身而言,真实地把握和书写东北同样是一件困难的事,无论艳粉街还是“穷鬼乐园”,都是某种创作者内心东北的象征;而他们的目的并非塑造一个现实意义上真实的东北,而是对东北的一种理解。黄平指出,东北是一个比喻,理解东北则意味着如何理解、如何正视普通人的尊严。[10]这或许可以解释受众对复兴浪潮的热情,文本中的东北是否完全真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从中找到与当下重合的部分,体会到相似的时代情绪。

  有必要提到提出“东北文艺复兴”这一口号的说唱歌手董宝石,他凭借一首《野狼disco》火遍全网,以“老舅”这一东北味道十足的别名出现在大众面前。在《野狼disco》里,董宝石塑造了一个失落的中年男性,时刻穿着皮大衣,搭讪失败后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为自己保留最后一点面子。那件不能脱下的皮大衣是主角最后也是仅剩的体面:“可能我里面是破烂不堪的,但是外面我仍然要光鲜亮丽,我让你看着我没毛病。”[11]这一表面滑稽的人物内心失落而脆弱,而他的滑稽正来源于他的不合时宜,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这样的形象在小说文本中俯拾即是,只不过脱掉了滑稽的外壳,并且更加年轻。家庭结构发生变动,未来的道路也不再清晰,失去方向的年轻人陷入无意义的徘徊。身处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来自不同层面的压力催生着当代人的焦虑,同时催生了“丧”“佛系”等一系列标签,在这些标签背后是迅速变化的社会形势,以及随之而来的年轻人不愿面对而又不得不面对的压力和挑战。两个年代的低迷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重合,相似的心理状态使得读者在回望那片遥远土地的历史时,拥有感受和体悟时代情绪的能力,从而引发共情和理解。读者和观众在进入这段被重新构建的历史时,自动代入的不仅是“子一代”的角色,还有被从稳定的岗位驱逐的“父亲”们。换而言之,二者一起构成了失落的时代情绪,而能够引起受众共鸣的,正是与当下相似的失落和迷茫。正如创作者董宝石自己,也经历着说唱综艺落选、作品不被理解等困境,尽管这些都以调侃和戏谑的方式被写进“老舅系列”作品,也难掩背后来自边缘的尴尬与迷茫。在“东北文艺复兴”浪潮中,人们审视的不仅是历史中的东北,更是自身的现实境遇和内心世界。在这一向内的审视过程中,人们逐渐发现,这场浪潮的中心不只是过去的东北人;在那片黑土地上,有当下每一个人的影子。

  注释:

  [1]丛治辰:《何谓“东北”?何种“文艺”?何以“复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4期。

  [2]梁甄桥、李志、丁从明:《国有企业下岗潮与犯罪率的实证研究》,《世界经济文汇》2018年第1期。

  [3]刘岩:《历史•记忆•生产—东北老工业基地文化研究》,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年,第35页。

  [4]黄平:《“新东北作家群”论纲》,《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1期。

  [5]鲁太光、双雪涛、刘岩:《纪实与虚构:文学中的“东北”》,《文艺理论与批评》2019年第2期。

  [6]梁甄桥、李志、丁从明:《国有企业下岗潮与犯罪率的实证研究》,《世界经济文汇》2018年第1期。

  [7]贾想:《〈漫长的季节〉:东北,及其漫长的失宠》,https://mp.weixin.qq.com/s/AOGN9HBjEbAkEQx4NDnNZQ。

  [8]丛治辰:《父亲:作为一种文学装置—理解双雪涛、班宇、郑执的一种角度》,《扬子江文学评论》2020年第4期。

  [9]吴越:《〈漫长的季节〉文学策划班宇:替东北“溺水者”放声歌唱的人》,https://mp.weixin.gq.com/s/abnO1keX4V51wQ8KMRG1kQ。

  [10]黄平、刘天宇:《东北•文艺•复兴—“东北文艺复兴”话语考辨》,《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5期。

  [11]《GQ Talk|董宝石对话班宇:野狼disco不是终点,我要用老舅构建东北神奇宇宙》,https://mp.weixin.qq.com/s/jr-ETQKghreuiieDnovg。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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