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之内,潮流之外——苇岸与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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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08-29 21:10
徐鲲
海子名满天下,不必再作介绍;苇岸是谁,估计知道的人不多,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苇岸原名马建国,作家,生于1960年,北京市昌平区北小营村人,1999年去世,终年三十九岁,生前仅出版一部不足二十万字的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遗著有《太阳升起以后》《最后的浪漫主义者》等。苇岸是中国当代较早的生态作家之一,《大地上的事情》是其代表作。因其朴素独特的思想以及文学特色,学者林贤治称苇岸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位圣徒”。
苇岸和海子分别于1978年、1979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他们进入大学之时正是中国改革开放大幕开启之初。改革开放初期,特别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多元开放的环境为那一代大学生铺垫了宽松厚实的精神土壤。八十年代,随着国门的开放,特别是在知识阶层,西方的哲学、美学、文学思潮一波接一波,欧美数百年的思潮,短短十来年在中国走马灯似的快速上演了一遍。与此同时,中国传统文化也不再遭受冷遇。苇岸、海子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接受大学教育的,其思想基础也是此时打下的。他们的人文思想主要源自西方思潮,知识结构和思想构成以西学为主,中学(中国传统文化)相对薄弱,尤其是苇岸。在《一个人的道路——我的自述》一文中苇岸坦言:“我喜爱的,对我影响较大的,确立了我的信仰,塑造了我写作面貌的作家和诗人,主要有梭罗、列夫·托尔斯泰、泰戈尔、惠特曼、爱默生、纪伯伦、安徒生、雅姆、布莱克、黑塞、普里什文、谢尔古年科夫等。这里我想惭愧地说,祖国源远流长的文学,一直未进入我的视野……而伟大的《红楼梦》,今天对我依然陌生。不是缺少时间,而是缺少动力和心情。在中国文学里人们可以看到一切:聪明、智慧、美景、意境、技艺、个人恩怨、明哲保身等等,唯独不见一个作家应有的与万物荣辱与共的灵魂。”这段话既表明了苇岸知识结构的不均衡,也指出了中国传统文学的某种弊端,道出了他轻视中国传统文学的根源。
海子的知识结构和苇岸比较相似,但海子的中国传统文学素养略高,他对中国古代诗词和《红楼梦》等文学名著都有一定的涉猎。但海子和苇岸一样对中国传统文学和作家没有多少好感,海子说过,“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作为一个纯粹的诗人,海子之所以不喜欢东方诗人,我认为,主要是因为海子觉得他们没有将生命和诗歌融为一体,他们对待诗歌的态度不够纯粹,只是把写诗当作一种“高雅”的情趣,把诗歌当作一种获得名利的手段,或者一种干预社会的方式。本质上,苇岸和海子的对于文学的态度是相通的,对文学都有着纯粹的爱,容不得世俗的、功利性的目的。海子读书很多,涉猎甚广,阅读了大量的西方哲学和文学经典,其思想基本源自西方哲学,尼采的“日神精神”和“永恒轮回”思想对他的影响最大,海子喜爱的诗人有雪莱、叶赛宁、荷尔德林、兰波、普希金等,无一例外都是欧美诗人。国内诗人江河、杨炼的神话史诗,海子也曾喜欢。苇岸在《我认识的海子》中记述:“海子讲,他1986年读到的最好的书是梭罗的《瓦尔登湖》,1987年读的最好的书是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其中《瓦尔登湖》也是苇岸非常喜欢的文学名著,这本书是经海子推荐,苇岸才知晓并喜爱上的。1989年3月26日,海子卧轨时,身边带着四本书,分别是《瓦尔登湖》《孤筏重洋》《新旧约全书》和《康拉德小说选》,这几本书全都是欧美文化和文学经典。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文学潮流一波接一波,伤痕文学、知青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等此伏彼起,呈现出前所罕见的百花齐放景象。诗歌方面,八十年代初期,朦胧诗(新诗潮)备受瞩目,一时成为潮流;中后期,后朦胧诗(后新诗潮)成为新宠,同样引领诗潮。苇岸和海子虽然身处其中并接受时代的精神红利,但在文学上并没有追随潮流。苇岸早期写过诗,但后来放弃,转而写散文,转向生态文学创作。其中有深层的根源,苇岸和海子一样,自小生活在乡村,从小受到农耕文化的滋养,后来接受西方古典主义哲学和文学影响,对工业文明及现代化进程产生的负面影响敏感而忧虑。苇岸对梭罗反对物质主义、抑制人类贪欲的思想深表认同,并践行素食主义。《大地上的事情》记录了苇岸深入大地,细致入微地观察动植物的生息和自然环境的变化。我感觉,苇岸将法布尔《昆虫记》和梭罗《瓦尔登湖》的写法融为了一体,既有细致的观察描写,又有深入的思考。他直言:“在神造的东西日渐减少、人造的东西日渐增添的今天,在蔑视一切的经济的巨大步伐下,鸟巢与土地、植被、大气、水,有着同一莫测的命运。在过去短暂的一二十年间,每个关注自然和熟知乡村的人,都已亲身感受或目睹了它们前所未有的沧海桑田性的变迁。”和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一般生态作家不同,苇岸不是简单地反映工业化和城市化发展导致自然环境的恶化,呼吁人们保护环境。苇岸是从精神层面反思人类行为,是一种将人和大地融为一体的天人合一、万物共荣的理念,这里面有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但更多的是梭罗、利奥波德等西方生态作家、学者的理念,这样的理念在当时的中国是相当超前的。苇岸对工业文明的快速发展,以及人类过度迷信科学深表忧虑和怀疑,“面对未来,人类不能再心存科学无敌的幻觉,科学虽有消除灾害的一面,但(现实已经表明)一种新科学本身又构成了一种新灾害的起因。人类长久生存下去的曙光在于:实现每一个人内心的革命性变革,即厉行节俭,抑制贪欲”。苇岸生前曾直言自己不是一个适宜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人,甚至生活在二十世纪也是一个错误。果然,他的生命定格在1999年,二十一世纪的前一年。苇岸是一个站在时代潮流之外的冷静的观察者和思考者。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海子短暂生命中最重要的时期,他的知识学问、思想资源几乎都来自那个年代,诗歌写作也起止于那个时代。但作为诗人,其作品却又疏离主流诗歌方向,自成一派。海子的诗歌创作开始于1982年,创作旺盛期为1984—1989年。彼时朦胧诗(新诗潮)尚未退潮,后新诗潮后来居上,但海子既没有跟随前者,也没有投身于后者,而是回到过去,独自选择了已经“过时”的浪漫主义,让浪漫主义在中国再度复活。浪漫主义是西方舶来的概念,虽然中国古代早已有此类风格的大诗人,如屈原、李白,现代有郭沫若、徐志摩等,当代有郭小川、贺敬之、昌耀等,但浪漫主义作为有完整理论主张的文学概念和流派起源于欧洲。海子所继承的浪漫主义诞生于十八世纪中叶的欧洲,十九世纪发展到高峰,二十世纪仍有余绪。浪漫主义诗歌强调个人主观感情抒发,具有强烈的主观性、抒情性,代表诗人有雪莱、济慈、拜伦、普希金、叶赛宁等。
海子的诗歌和当代主流诗人,以及其他浪漫主义诗人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即他的诗歌和现实几乎没有关系,“在海子诗歌中,我们也看不到有多少中国八十年代的社会现实和历史进程,这些诗歌看起来像是在一种历史真空中陡然出现的”(李章斌语)。海子并不关注现实世界,他“不关心人类”,他更关注的是形而上的东西,沉浸在自己营造的虚幻世界和神话世界里。虽然他的诗中有不少“麦地”“麦子”“蔬菜”之类的意象,但往往并非实指具体事物。他最著名的诗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是如此,这首诗一直被人们误读。其实,诗人所描写的“大海”“房子”“春暖花开”等指向的是彼岸世界,而非现实世界。海子一直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追寻,他要建设自己的诗歌王国,他要做诗歌之“王”,让自己永远诗意地栖居在“祖国”里,海子就是这样一个“以梦为马”的独特诗人。
虽然浪漫主义诞生于欧洲工业文明时代,而且浪漫主义诗人大多居住于城市,但他们大多反感工业文明、城市文明,崇拜并歌颂自然、乡村等农业文明时代的景观。海子也如此,他的诗歌里极少有现代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的印记,而常用“土地”“雨水”“村庄”“麦地”“麦子”等表现农耕文明的意象。他对现代社会的事物不太关注,反应也迟钝笨拙,不会骑自行车、不会跳舞(那时大学流行跳交谊舞)、不看电视、不听收音机,只看纸质书。“海子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之中写作。”很明显,海子是一个滞后于现代社会,或者说逆现代文明而行的“古典”浪漫主义诗人。这样的诗人,与现代社会基本不相容,注定孤独,加之自己的诗歌不被当时的人们接受,发表作品较少,聚会上朗诵自己的作品被知名诗人嘲笑,他的苦闷甚至绝望可想而知。海子选择了卧轨告别人世,其实是有迹可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