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幔”式美学——论林斤澜“矮凳桥系列”的古典趣味

  • 来源:创作评谭
  • 关键字:古典,趣味,传统
  • 发布时间:2024-09-21 13:28

  丁雨卉

  20 世纪80 年代是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重要时期,新文学流派的不断出现,文学思潮的激烈碰撞,是中国作家、批评家高涨热情的有力体现,也是文学迸发生命活力的彰显。新笔记小说正是肇始于这一时期的小说模式,因其文体风格脱胎于传统笔记小说而被称为新笔记小说。新笔记小说的代表作家,如孙犁、汪曾祺、林斤澜等,大多有着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修养。代表作品《芸斋小说》《故里三陈》《矮凳桥风情》等均传承了文人笔记小说的中国古典美学精神,为中国新文学在创作中如何吸收优秀传统文化中的养料提供了新范式。其中,林斤澜的《矮凳桥风情》系列小说别具一格,以一种糅杂现代人文关怀与传统古朴气质的“幔”式美学,讲述了矮凳桥的人生百态,才情四溢而又鲜活生动。

  “幔”是“矮凳桥系列”中的特有意象,“江南的春天,不下雨也下毛毛;毛毛下不起来,也做成雾—本地土话叫做幔”[1]。幔即是雾,这一意象本身就具有浓厚的古典韵味,令人回想起唐人笔下“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的诗意景象。这种“幔”式美学是空间性的,以写意的姿态勾勒出以矮凳桥为中心的十字街的形态;它也是模糊暧昧的朦胧美,“世界好比叫幔幔着,千奇百怪,你当是看清了,其实雾腾腾……”[2]的含蓄风情浸染了矮凳桥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曲径通幽,呈现出作家对人生的诗意洞察。

  一、物我合一的空间美学

  “矮凳桥系列”下的短篇,尽管人物有重叠,但作品彼此没有明确的相互关系;作品之间,甚至单篇作品内部的时序也是打乱的,并没有一条贯穿首尾的线索作为主导。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是零散故事的堆砌,相反,其内部自成一体。在《一个不可多得的寓言—〈矮凳桥风情〉试析》中,孟悦颇具见地指出,“这种浑然一体的整一性来源于一个共同的规定情境—矮凳桥的特定时空”。在小说中,矮凳桥不仅仅是一个现实意义上的自然地域,还是一个象征性的构筑剧情的舞台,“它象喻性的力量行使着情节的职能:将零散的事件和人物勾联整合为一个表意整体”[3]。

  与直抒胸臆、注重主观抒发的西方表现艺术多有不同,中国古典美学强调自我主体与对象主体之间展开的互动审美空间,是一种空间而非时间性的美学。中国古典文学通过突出写景抒情,创造景物主体化的“有我之境”与情感客观化的“无我之境”,它追求物我一体、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4]“矮凳桥系列”中的景物亦是人物情感的表现,林斤澜以寥寥几笔描绘写意姿态,勾勒出静物景象,而景中之情则如水中月、雾中花,在幔后隐约闪动。《李地》中对矮凳桥的描写就是一个富有意味的例证:

  光阴好像流水。李地不明不白地落在锯齿山的光阴,正如矮凳桥溪,日夜哈哈哈地哈着气,幽静里有阴森,平坦里埋伏着礁石和石头滩,还有那神秘的桥洞。[5]

  林斤澜并未用浩大的篇幅描述干部李地如何受到不公平的对待而被下放农村劳动,只一个“落”字,就将李地已经定局的命运和无可奈何的心境点得淋漓尽致。“落”是被动的,无法改变的,也是沉重的。而锯齿山的环境如何呢?像矮凳桥溪的“哈气”。哈气声看似微小无害,却始终不断,折磨人心;初始叫人烦躁,久而久之只能接受并麻木。哈气声也因细弱而隐隐约约无法听清,更显压抑。在此,林斤澜未着一字写下放生活的枯燥,但只一“哈”,便传达出了这种日常生活的窒息与压抑。再如描写李地如同“树一样栽在山上了”[6],树一旦被“栽”下,便是非外力帮助所不可移动的,预示着她留在锯齿山的命运。而独木的“树”与庞大的 “山”呈现出的“个体—集体”对比,也隐含她形单影只在众人之间的孤独疏离。此外,“树”是沉默的,李地也是沉默的。面对自己不幸的命运,她难以诉说,无人诉说,最终只好选择不去诉说。作者将人物内心隐藏不露,而是通过白描景物,以一种隐晦幽微的笔触渲染意境氛围,将情绪透过朦胧的雾幔隐约传达。正如李庆西所言,“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羚羊挂角, 无迹可求”[7],幽美而富有中国古典的诗意。

  二、平和节制的朦胧美学

  新笔记小说作家创作的审美趣味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从而呈现出一种哀而不伤的平和中正调性。传统儒家崇尚“温柔敦厚,诗教也”,强调节制,如《论语·尧曰》中所记,“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在审美上,要求平衡、协调、和谐的艺术表达,也就是要“反对在艺术中剑拔弩张,张皇使大,激烈的内容要出之以平和,在平淡中看出最深的喜悦和悲哀”[8]。再猛烈的情感,也要隐在一层幔后,加以冷静和调和。林斤澜的“矮凳桥系列”也保持着这一审美特征,在处理人物情感时力求节制与平和。

  在《李地》中,被下放的李地遇到人半夜擂门,外面喊着“快走快走,集合集合”,而李地:支撑着起床,烧开了水,洗了洗玻璃杯,没有吃鱼,也少不得洗一洗。多放点茶叶,正要平日那样端到饭桌边上,眼睛却落在衣柜角落里。这是衣柜和书架中间的空地,一尺多宽,派不了用场。站个人进去,也像站在站笼里。这个角落天天在眼面前,偏偏这一天吸住了眼睛。初冬新上山的太阳,从窗户上格斜着进来,红红的,落在黄黄的衣柜上。好像是新发现的:平和,暖和,温和……怎么早先没坐到这儿来喝茶? [9]门外是风风火火嘈杂一片,门内李地的世界却是安详而平和的。听到擂门,她不慌不忙,起床后烧水、洗杯、放茶叶、端茶杯等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有受到外界的喧闹干扰。而在这火急火燎的时刻,她却还有心思注意到了衣柜的角落,并细心地打量它的大小,琢磨它的空间功能,甚至“拿张小板凳塞进角落,把自己也贴着衣柜缩进去坐下,好比小孩子玩‘藏猫’。把玻璃杯放在书架上,碧绿的水色正好在眼前……”[10] 在动荡之中,她却畅想起在斗室安一处小小的茶室,自己还亲身坐进去验证可行性。此处的景物白描,红红的初冬太阳与碧绿的水色,色彩相宜,和谐妥帖,更烘托了平静安详的气氛。这一处李地与门外的对比描写,十分具相地展现出作家在情感表述上的平和与节制。需要注意的是,李地在此时的熟练与平静也有另一重含义。作家通过强调李地对突然集合的安之若素,暗示在这一时期突如其来的批斗与集会时有发生。正因突发事件如此频繁,她才会对此习惯而麻木,丝毫没有慌张和忙乱。在这一意义上,李地的平和态度实际上意味着一种无声的控诉,而作家也有意选择将这种悲哀与控诉隐藏在恬淡平静的日常生活与景物描写背后。

  在矮凳桥世界,这一层幔的面纱除让情感的表达更显中正平和外,也使得故事本身更具有一份真假难辨的神秘色彩。虚实结合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重要创作方法,林斤澜笔下的新笔记小说则始终把握着虚实相生的手法,将真相用传说掩映起来,以梦和幻觉讲述真实,达成一种隐约朦胧的奇诡之美。

  “梦”是“矮凳桥系列”中的重要意象,在《丫头她妈》中更是有着贯穿全文的重要地位。丫头她妈王梦水的名字便是因梦而起,她的梦与人生的意外地节奏保持着一致。她梦见下大雨,“屋里是不漏的。不过我想应当做饭了,一看,屋门口挂一爿水帘,走不出去……水没有满到屋里,都流走了。院子不是院子,街不是街,一片的墨黑墨黑,无边无沿一个黑洞洞……”溪鳗为她解梦,告诉她“只怕是个劫数,人会饿着,矮凳桥会墨黑,地面上会精光。不过,你不要紧,你屋里不漏,你一家人都会熬过来的”[11]。之后便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困难时期”,王梦水的丈夫袁相舟从城中学堂被下放回乡下种田。但王梦水能干有力,袁相舟也只是劳动改造,并未遭到更多迫害,一家人的生活虽然清苦,倒也能支撑下来。正如溪鳗所解梦的那样,跌宕的梦境与曲折的现实在此达成了步调的吻合。作家花费笔墨着重描写的王梦水的另一处梦,则是在农村经济政策改革后。王梦水再次梦见了发大水,只是这一次,她“坐在一只小船上。……对了,我坐着动都不动,那只船随着水漂,漂过楼顶旁边,那些人摊开手掌,怎么跟我要东西呢?我还会有什么呢?低头一看,船板上有些青草野菜,什么好东西,还不是马齿苋、酸模草、荠菜、灰菜。我抓一把扔过去,那些人接过去就塞在嘴里,说好吃好吃……”溪鳗这次告诉她:“发吧发吧,你看看街上,不和发大水一样了。……丫头她妈,你要转运不要,要,听我一句话:种菜。”[12]

  王梦水种菜卖菜后,很快就大有收获。她的生意很好,供不应求。现在,她挑着菜在街上由西到东走一趟,“一天的腰板都挺直,腿脚有力气”,她也是这条街上“有头有脸有名有姓一样的一个人”[13] 了。王梦水梦境与现实如此吻合,显然并非是梦境有预测现实的能力。王梦水最初的梦发生在被下放之前,作家虚写梦境,实则暗示普通百姓在动荡时局中对未来的担忧,也烘托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飘摇背景。而第二个梦则折射出在新政策下民众的期待,象征着未来更富足美满的生活。作家以梦喻真,虚实结合,游刃有余地描绘了个人命运与国家洪流之间的弥合与张力。时梦时真,又使得文本充满灵动与自然的风味。

  无独有偶,在《溪鳗》一文中,作家也多次描写镇长的幻觉:

  脚下绿荫荫的石头桥却晃起来,晃着晃着扭过长条石头来。这桥和条大鳗似的扭向下游头,扭到水中央,扭到网那里……定睛看时,模糊糊是一条石头桥,一片哈哈水声。在一个墨黑墨黑的水洞里吗?不对,这是矮凳桥,烧成灰也认得的矮凳桥。怎么走到矮凳桥来了呢!倒霉镇长的家,原在相反的方向……只见盘着的溪鳗,顶着毛巾直立起来,光条条,和人一样高。说时迟那时快……

  倒霉镇长一摊泥一样瘫在桥头。[14]这场景诡谲精怪,似乎确是幻觉。但镇长却真的瘫痪失能,还是溪鳗将他拖到家里,悉心照料。不同于《丫头她妈》的梦境预兆现实,《溪鳗》以诡怪的事件遮蔽了真实:溪鳗究竟和镇长是什么关系?她对镇长有什么感情?溪鳗的孩子又是从何而来?幻觉的应用,在这里似乎有一种“模糊乃至遮掩意义”[15] 的功能,使得读者陷入“假作真时真亦假”的谜团中。林斤澜在此处虚写幻觉,便塑造了这样一种真假朦胧的氛围,像幔一般掩盖真相,留下猜测与想象的空间。

  “幔”的写意空间美学与虚实结合的朦胧美学,构成了矮凳桥风情系列的独特艺术魅力。作为新笔记小说的代表之作,这一系列小说兼容古典美学与现代思想之美,将世情百态、民间传统与古典审美趣味化入文字之中,为1980 年代的小说创作注入含蓄、清美而意蕴悠长的力量。而除审美价值之外,新笔记小说的意义或许更在于,它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吸收与对中国古典美学的传承,为后世文学创作如何在传统文化中汲取养分,提供了重要的参考与启发。中华文明历经数千年而绵延不绝、屡遭忧患仍经久不衰,这是人类文明的奇迹,也是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底气。步入21世纪以来,如何发扬优秀中国传统文化、复兴中国古典美学精神,更是成为每一位文学创作者所必须思考的问题。在这一意义上,新笔记小说的创作尝试则更显宝贵。

  注释:

  [1] 林斤澜:《小贩们》,《林斤澜文集(三·小说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年,第104—112 页。

  [2] 林斤澜:《小贩们》,《林斤澜文集(三·小说卷)》,第104—112 页。

  [3] 孟悦:《一个不可多得的寓言—〈矮凳桥风情〉试析》,《当代作家评论》1987 年第6 期。

  [4] 参见杨春时:《论中国古典美学的空间性》,《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 年第1 期。

  [5] 林斤澜:《李地》,《林斤澜文集(三·小说卷)》,第245—252 页。

  [6] 林斤澜:《李地》,《林斤澜文集(三·小说卷)》,第245—252 页。

  [7] 李庆西、钟本康:《关于新笔记小说的对谈》,《文学自由谈》1989 年第2 期。

  [8] 敏泽:《中国美学思想史》,齐鲁书社,1987 年版,第155 页。

  [9] 林斤澜:《李地》,《林斤澜文集(三·小说卷)》,第245—252 页。

  [10] 林斤澜:《李地》,《林斤澜文集(三·小说卷)》,第245—252 页。

  [11] 林斤澜:《丫头她妈》,《林斤澜文集(三·小说卷)》,第17—24 页。

  [12] 林斤澜:《丫头她妈》,《林斤澜文集(三·小说卷)》,第17—24 页。

  [13] 林斤澜:《丫头她妈》,《林斤澜文集(三·小说卷)》,第17—24 页。

  [14] 林斤澜:《溪鳗》,《林斤澜文集(三·小说卷)》,第10—13 页。

  [15] 孟悦:《一个不可多得的寓言—〈矮凳桥风情〉试析》,《当代作家评论》1987 年第6 期。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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