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手礼”背后的生意

  这个秋天,我拜访了岩手县安比川流域的漆器产地与南部铁器产地。安比川在岩手县从八幡平市流向二户市,这个区域在日本江户时代属于盛冈藩,统治这里的是一个姓南部的家族,因此也被称为“南部藩”。安比川流到这里,其实就到了南部藩的北方了。而这一大片区域被日本民俗学鼻祖柳田国男称为“奥南部”,意思是“南部区域靠里的地方”,一直发展着农林业,有着丰富的日本山毛榉等木材资源,因此也盛行用木材制作器皿,安比川上游有很多木匠以此营生。安比川下游一直生长着漆树,住着采漆职人,中游住着涂漆的职人,通过水运原材料,不同村落联合,形成了漆器生产的产业链。

  这些漆器在明治时代极为昌盛,但随着塑料制品与现代工艺的普及,漆器产业开始衰落—漆器的生产实在太过繁琐了。一棵漆树要达到采集标准,从种子开始栽培要15至20年,从植株开始培育也要10年左右,而每棵漆树的总产量平均只有两三百克—这是日本人熟悉的一玻璃瓶牛奶的量。

  当地的采漆职人大多是单干的个体户,通过多年经验积累,已经形成了一边保育栽种一边最大化采漆的方法论,每年从梅雨季节之后一直采集到11月左右。他们采集漆树树液时,会用一套专门的趁手工具,在树干上刮出一条条平行的刻痕,从短到长,分段取液。一般而言,为了让树得到喘息的机会,每隔4天他们才会回到同一棵树继续采漆。

  采漆是个辛苦的工作,考虑到漆树树液的产量,凌晨与傍晚是最佳采集期,加上树液有可能导致皮肤过敏,职人们必须全副武装上阵工作。采漆职人这个工种开始面临平均年龄越来越大、后继者不足的窘境。

  2015年开始,出于要尽可能使用与当时同样技术的考量,日本文化厅发出一个通知,要求“修复日本国宝及重要文化财产时须使用国产漆”,这样一来,各地的生产团体与政府也必须去支持培养采漆职人的后继者。

  我遇到的采漆职人花立紫穗,算是少数的“采漆公司人”,她是小西美术工艺社二户分公司的全职员工。小西美术在日本主要负责寺庙、神社等建筑物文化财产的复原修理,有三百多年的历史,这家公司目前雇用了5名二三十岁的全职年轻采漆职人。

  即便如此,漆树树液的总产量也没有多大。直接取下的树液有两三成是水分,要蒸发水分、除杂、与矿物颜料混合后,才能制成带颜色的漆。雨季多的年份产量也会受影响。最近10年间,哪怕是产量最高的2020年,全日本漆液总产量也只有2051公斤。而岩手县的漆液产量,一般在日本全国总产量当中占七八成。

  日本国内使用的漆约95%是外国产,国产仅为5%左右。小西美术副社长福田达胤说,日本产漆液的价格是中国产的七八倍,二者质量并无太大差别,但中国产量更高。

  等到漆液处理完成,涂漆职人登场作业。安比川依次途径的八幡平市安代地区和二户市净法寺町,分别出产了两种颇有名气的漆器—“净法寺涂”与“安比涂”。当地人不太愿意直接比较这两种漆器的优劣,他们更愿意称它们各有特色。这两种漆器都需要反复上漆,净法寺涂要涂7次,安比涂要涂6次,在做法上,都需要完成打底涂与增加强度的中涂、完成涂等三大类步骤;最后一道完成涂工序都要在防尘的单间里完成。

  每道涂漆手续完成后,都要在一个被称为“Furo”的箱子里干燥硬化—这个箱子和日语的“浴室”一词同音,意思是漆器在里头保持一定温度与湿度,就像是完成一次“漆之浴”。最终完成的器皿大多是红色、黑色、褐色,漆的主要成分会氧化凝固,有一定防水和防腐性能,属于可以长久使用的好器具,当然,定价也不算便宜—一般而言,“净法寺涂”与“安比涂”的一只饭碗可能卖到8000日元(约合380元人民币)甚至更贵。

  有意思的是,这两种漆器的商业化轨迹并不相同。“净法寺涂”采用的是师徒制,由涂漆职人岩馆隆、岩馆巧父子俩与一个徒弟组成一个公司制的涂师工房。除了店铺、电商直营,它与不少百货店、买手店都建立了渠道合作关系。

  “安比涂”这一派系则是由地方政府出资,成立了一个漆工技术研究中心,目前的指导员是富士原文隆与八幡理惠子,共有两个年级,学生合计4人。富士原文隆与当地政府坚持手把手指导的做法,这也让教学进程不得不以规模更小的形态推进。学生的学费与材料费全免,但需要自己承担生活费并学会自己制作涂漆道具,在两年间学习提炼漆、涂漆、添加装饰等技能。从1983年研究中心成立至今,这里走出了80多名毕业生,有50多人成为涂漆职人或艺术家。1999年,一个名为“安比涂漆器工坊”的公司成立,它既可以接收研究中心的毕业生,也是“安比涂”的制造地和销售地。

  漆器的制作周期相当漫长—平均每只器物的涂漆过程要根据天气缓慢干燥,一般需要一至两周,很多器物常年处于缺货或按需制作的状态。

  另一方面,南部铁器这种使用传统制作工艺生产的器物也遇到了和漆器一样的困境。在岩手县,因为17世纪初日本茶道与饮茶文化盛行,铁器行业受到藩里的支持,铁器也逐渐成为人们的生活日用品。

  但是在南部铁器这个业界里,想要独当一面,可能要花上10年时间。比方说南部铁器的代表产品—烧水的铁瓶,上面凹凸不平的“点状构造”,居然是职人在模具上一个一个点出来的。整个制造过程要是细分,可能会超过100个流程,很多刚入门不久的年轻职人,可能只会接触到不到10个流程的工艺。

  田山和康是这个领域的老前辈。他从中学毕业就开始做铁器职人,到今天已经有58年,即便是他,掌握整个铁器制作工艺,也是从业几十年后的事了。在这种古老的师徒制环境里,徒弟不仅要积极向师傅学习,可能还要会偷师,甚至在工作时间之外练习制作自己的作品。在现代公司制度下,这种严苛的环境让年轻人难以接近。而一个技术娴熟的铁瓶产品,卖到十几二十万日元是常有的事。

  田山和康的儿子田山贵纮成立了一家公司TAYAMA STUDiO,他提出了一个有点意思的“新人培育计划”。在一个名为“红苹果”(あかいりんご)的项目里,让铁瓶样式更加简洁,比如去除了表面的“点状凸起”;另外,简化铁瓶的制作步骤,这样,年轻职人可以在短期内接触到整个项目的全部制作流程,提升技能与熟练度,有的年轻职人每个月能完整制作出10个铁瓶。当然,产品定价也会更加便宜。

  这种做法,在一定程度上给予了年轻人更多信心与技术以及项目掌控权。在田山和康的工房里,职人的平均年龄为33岁,比一般老龄化严重的传统手艺工房要年轻化一些。田山和康甚至借鉴了大城市常见的买手店策略,在工房旁边直接设立买手店,以不同主题引出不同的手工艺品,做起了场景零售的生意。

  在盛冈市附近另一片铁器产地—奥州市,一家已经拥有170年历史的老铺“及富”享受到了SNS时代的甜头。因为人气棒球选手大谷翔平在SNS上晒出了朋友给自己的南部铁瓶,及富收到了超过3000件订单,这个二十来个职人组成的工房突然“爆单”,人们不得不等上一年才能提货。

  及富第9代传人菊地海人经常参加海外展会,他惊讶于自家产品摆上欧洲某展会展台的第二年,隔壁摊位就能出现一模一样的东西。他看过对方的宣传视频,说“那个工厂里都是量产型的设备”。他说自己无法评价这些仿品质量的好坏,但认为“那是纯粹为生意而生产的产品”。他用连锁餐饮店与个人开的餐厅形容这些仿品与自家的区别:“赚不了钱的时候,那些人就不会做了。但我们哪怕没法赚钱、不给工资,因为喜欢这件事,我们这些职人也会做到半夜。”

  菊地海人更愿意拼命在全球领域宣传自家的品牌,2022年,他终于建起了可以向海外市场发货的电商体系。目前,及富有一半营收来自线上,海外营收占据总收入的1/3。日本的传统工艺,也终究要走出新的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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