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是个冷美人。这“冷”首先在生理上有个奇异的解释:据说她“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亏有位异人给了一种特别的方子,制成“冷香丸”,“发了时吃一丸就好”。《红楼梦》里神奇的事迹多有象征意味,我们由此可以明白薛姑娘的“热毒”和克制它的“冷香”,另有精神性的内容。
在精神意义上,什么是“热毒”呢?生命欲望所引发的热情与激动,以及一切让人逸出礼教正轨的东西都是。第四十一回写到在大观园的一次酒宴上,林黛玉行酒令,脱口说出《牡丹亭》和《西厢记》中的曲词——那是千金小姐不可接触的“淫邪”之物。当时只有宝钗注意到了,事后她就把黛玉叫来好生教诲了一番。她以自身为例,说自己“也是个淘气的”,自小背着大人看不正经的书,《西厢》、《琵琶》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但通过学习儒家的妇德,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危险:“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这便是道德“冷香丸”克制青春“热毒”的生动例子,说得黛玉服服帖帖。
服了“冷香丸”是否就万无一失呢?也难。贾母给宝钗过生日,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不以为然,她便给他讲这出戏的好处,“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还念给他听:“漫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这固然不像《牡丹亭》之类不宜于女孩家口舌,却也是中国戏曲里有数的慷慨热烈的悲歌,居然是薛宝钗内心所爱。
但这只是一闪的情趣吧,终究薛姑娘是修炼成功了。《红楼梦》里对她独多赞美,而尤其集中在她的端庄贤淑,善于待人接物。贾府里各色人物勾心斗角,薛姑娘却能讨得从贾母到小丫环上上下下的欢心,就连品格卑琐、令人讨厌的赵姨娘,都夸她为人大方。
相比起来,林黛玉是毛病很多的,孤高自许,口齿尖利,爱使小性儿,诸如此类,让人不喜欢,可薛宝钗简直就挑不出毛病——不过这也正是《红楼梦》用笔委曲之处:一个年轻女孩,为人周全仔细到挑不出毛病,难道不是很可疑的吗?
第三十二回由金钏自杀引出的情节,最能显示宝钗的“冷”。之前是贾宝玉跟丫头金钏胡乱调情,王夫人发现后一巴掌甩过去,怒骂“小娼妇”教坏了自己的宝贝儿子,随后将她撵走了。岂料金钏羞恼不忿,跳进了水井里。宝钗得知消息,立刻想到一条人命会对王夫人造成心理压力,马上送去一份安慰。她说的话大概有四层:一是说据她看来,金钏其实是因为“憨玩”而失脚落水。这是为王夫人找出一种无罪的可能;二是说即便金钏投水,不过说明她是“糊涂人”,不值得可惜。这是把责任推给死者,减轻王夫人的内疚。三是让王夫人给金钏家多些银两,“尽主仆之情”。这是用钱减去剩余的不安。四是因王夫人由于没有现成的新衣服送给金钏家作“妆裹”而为难,她便提出自己正好有两套,可以派上用处,这显出她对王夫人的体贴。这么一层层说下来,王夫人也就坦然了,这事儿得到很好的了结。
宝钗要劝慰自己的姨妈,也是分内之事。但真正让人吃惊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无辜丧亡,对此负有责任的人,必然会在内心引发震撼、不安,和某种程度的负罪感,而薛姑娘竟像一个心理学家,能如此冷静而有效地将王夫人从不安之中引导出来,回复到主子正常的生活。我们不知道她对金钏的死有没有一点点伤感,但至少,她绝不会因此增加王夫人内心的压力。很简单的道理:这对谁也没有实际的好处。
林黛玉和薛宝钗是一对形成性格对照的人物,自古以来,读者对她们有不同的喜好。林语堂说,一个中国人要是喜欢薛宝钗,他就是一个现实主义者,相反的,那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要我说,其实还可以更简单:林黛玉是只合适谈恋爱的,薛宝钗才合适娶回家做老婆,她能够让你在庸俗的世界里获得一份充裕的生活。
骆玉明:复旦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教授、博导,兼任《辞海》编委、古代文学分科主编。
骆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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