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有我想念的人

  大雨来临时西螺坐在自家的院墙上。

  突然而至,是没有尽头也没有空隙的雨,被狂风席卷而去,整个大地都随着稻浪一起翻滚动荡。一只狗被困在屋檐下无处可去,用尽力气对着满世界的雨狂吠起来。

  西螺没有出声。

  远处,她的母亲从田里直起身来,收拾了农具往家里走,她并不匆忙,路过水塘时她甚至弯下身去,不知洗着什么。她不知道她的女儿正在院墙的高处看她。

  再大的雨也洗不去西螺身上成熟稻谷的肤色。那是她在家乡生活的最后一个夏天。

  壹·夏天的沉默和雨

  夏天过后西螺被父亲接到上海上高中,住校。父亲在上海有另外一个家。

  西螺内心深深觉得上这个学是对母亲和自己的背叛,虽然这是母亲坚持要她来的。那个夏天她们陷入沉默,显得空气里的一切微小的声音都更加真切,小小一只蚊虫也声响如鼓。

  狭路相逢时母亲必咬牙狠狠瞪她,逼她点头,逼她同意投靠已离开七年的父亲。而西螺深觉受辱,甚至鄙视眼前这个女人。她亦咬牙狠狠瞪回,然后单薄地转身,去喂那些春天才刚出生、长身体正长到一种尴尬状态的小鸡。

  在睡不着的雨夜里,她无声地质问隔壁房间年长她26岁的妇人:“你的骨气呢,不要了吗?”没想到忽然门开了,母亲立在黑暗里:“你阿爸……他说我只懂得村前屋后,水田猪圈,回家来不晓得要跟我讲哪句话……”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使西螺哭了一整夜。

  雨一刻不停地下了一夜。

  贰·裙摆里的风和走廊上的英文

  现在回想开学的那一天,西螺有一种奇怪的混乱又安静的印象。

  新学校几乎有她的村子那么大,那天她晕头转向,不断地迷路,找不到财务部,找不到教室,找不到宿舍和食堂。浦尚农后来跟她说,他在三楼的走廊上跟人聊天,就看见远远的一个女孩子穿着醒目的红裙子左冲右突,三步两步冲到图书馆,又退出来再冲到办公楼,裙摆里扑扑的都是风。浦尚农在心里想:她可真能跑啊。

  终于冲上了正确的三楼,西螺看到两个人倚着栏杆在说话,其中一个竟然是外国人,他们说的话她半个字也听不懂。只是短短一瞬间,在记忆里却出奇的安静。

  很长时间西螺都不能相信那天她听到的是英文。英文她已经学了三年了,教英文的林老师(兼任班主任并同时教数学)几乎就当她是半个女儿,她跟着他,将L念成“矮捞”,M念成“挨母”。英文肯定不是他们讲的那样的。

  西螺匆匆忙忙冲进了教室,没有看到浦尚农。

  这回她走对了。

  叁·她的奇特和他的苦恼

  父亲的新家在离学校不远的一条巷子里,西螺不肯去。除了学费,她什么都不肯接受;接受了的,也全部都要还的,她跟自己签了保证书。

  一个周末西螺的父亲找到了女生宿舍,是浦尚农带的路。父亲送了家里烧的菜来,用锃亮的不锈钢保温桶装着。西螺堵在门口,摇头不受。父亲笨手笨脚地一层一层打开来展示,带着复杂菜香的热气蒸腾弥漫。西螺又一层一层地盖好装回。她不需要从外人那里借来家的味道。

  从头至尾,她几乎没有看到旁边还站着另外一个人。这是英俊帅气的浦尚农16年来在女生那里最不受欢迎的一次。之后他莫名其妙地陪着西螺的父亲走到校门口,两个男人的身影一样的颓丧。

  宿舍一楼的院子里有个水槽,西螺在那里洗衣服,可以看到天。秋天了,家乡在这个季节就会有鸟在天空盘旋,不多也不少的一群,转了一圈又一圈,纯粹的飞行。

  而她享受的是纯粹的奔跑。从宿舍到教室,从操场到食堂,她不由自主就开始跑了。奔跑总是带来了风,风轻轻一推,她就飞了。

  西螺的时间总是不够用,这是贪婪地赊来的时间,里面有她和母亲两个人的尊严。母亲的希望是她变成不一样的人,于是她不断地改变,以奔跑的姿势,迫不及待要跟过去的自己告别。

  浦尚农没办法装作看不见这个女孩子。她是如此奇特。

  而他却如此苦恼。

  肆·知识竞赛和下雪天

  这一年的校庆特别隆重,每个人都必须参与,而西螺则报了“知识竞赛”,因其表演因素最少。

  比赛形式是随机抽签然后两两组合,西螺抽到了橙色,她茫然四顾,远远的,在舞台那一头,她看到浦尚农向她走来,手里同样也紧紧攥着一块橙色的牌子。全场的女生都在那一刻尖叫起来。

  除了西螺,大约全校所有女生都视浦尚农为白马王子,着迷于他的长相、钢琴和优异的成绩,传说着他的家庭背景,他似乎在许多国家都生活过。

  那天晚上的题目很杂,西螺本来是完全不在意结果的,不知道为什么竟越来越紧张。中间有一些复杂的题目,可以两个人先行商议一番,每次大约也就是十秒钟左右,可是,这件事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令西螺面红耳赤——跟这样引人注目的男生头碰头地密切商议着一件秘密的事情,而关于答案自己又永远一无所知。

  但是浦尚农仿佛什么都知道,甚至连校史知识都了如指掌,尽管西螺没能作出任何贡献,他们,不,他还是一路领先拿到了冠军。

  领奖的时候西螺脸红得更加稳定,这回她确定是羞愧的红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出乎意料地下了大雪,整个世界都被覆盖了,包括昨晚的难堪。西螺走出宿舍,愉快地感觉着那脆生生的冷。

  浦尚农等在外面的小树林边上,看见她他就走了过来。西螺的脸又腾地红了:“你找我?”

  “下雪了……”他答非所问。

  “嗯。”

  “昨天那道我们丢了分的那道题,我想到了,答案应该是supernova,‘超新星’!”

  “啊,”西螺点头。昨天他有没答出的题吗?她连题目都忘了。

  “你是要去图书馆吗?自修室?去买东西?你这是要去哪里?”

  西螺在雪地上走得小心翼翼:“我出去打个电话。”星期六上午是给妈妈打电话的时间。

  浦尚农笑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他的摩托罗拉。

  那是1999年的冬天。那时候手机还不那么多见。

  伍·苗凤花和矮捞

  1999年的冬天是西螺冻红的鼻尖。有太阳的周末他们喜欢出去走走,走过外滩,走过一条不知名的小巷,窗台上竟然长出狗尾巴草来。西螺把手伸进浦尚农的棉衣口袋,“比这里更暖和的,就只有我们老家的灶头后面了。”

  “我一直想问,你的名字是谁取的,为什么叫西螺?”一起逛书店的时候浦尚农问,他手里翻着一本少儿版的《百家姓》。

  “在我们那里,女孩子的名字都是随口取的。你呢?”

  “真巧!我的名字也是随口取的——你没有背过百家姓吗?”他翻给她看:边扈燕冀,郏浦尚农。

  西螺很吃惊:“按照这种取名的方法,万一你姓了苗,岂不就要叫苗凤花了?”她指着“苗凤花方”那一行,笑着看他。

  他啪地合上书:“真不该给你普及中国传统知识!”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西螺老家的林老师找她,林老师上周托西螺帮他查一种仪器的型号。西螺报给他:“LYMES-550。”

  “啥?丫头你说慢一点。”

  “啊,”西螺忽然醒悟过来,换了种念法一字一顿地大声念道,“矮捞,瓦哀……”

  这次传输很顺利,林老师满意地挂了电话。西螺一回身,发现整个书店的人都笑眯眯地看着她,包括浦尚农在内——刚才她的声音实在太大啦。

  那天以后西螺常常将浦尚农叫做苗凤花,而他则叫西螺“矮捞”——没有一个让人浑身不爽的外号,谁又能生龙活虎地过完高中生活呢?

  那一年来自台湾的水利工程博士痞子蔡以《第一次亲密接触》风靡校园,小燕子赵薇也大红大紫。有一次西螺与浦尚农从一楼到三楼一路大气都没敢出,因为校长威严地背着手走在他们前面,而他嘴里哼唱的竟然是——“我就是这个姑娘”!

  这就是1999年的冬天,清脆,喜悦,缓慢,然后转瞬即逝。

  陆·倒后镜和倒后镜里的鸟

  西螺自己都不相信,他们有一整个漫长的冬天,却丝毫也没有谈及感情。

  他们只是喜欢一起晃荡,一起看看书,一起说说话。某一次他们甚至一起路过西螺父亲的新家,巷子里一只黑猫,一闪而过。她用他的手机打了许多遥远的电话却从没付过电话费,她跟父亲锱铢必较,却占了浦尚农很多便宜,从未觉得要还。

  甚至他来道别的时候西螺还跟他要了他的手套,她心慌意乱地想要留住点什么。能留住什么呢。西螺一直没有弄清浦尚农的父亲是做什么的,是大众还是哪个汽车公司的高层吧,总之这一次他们是要去德国了。

  他走的那天下午西螺洗了很多衣服,之后她还是一个人坐车去了机场,滑稽地戴着他的大手套,那是她第一次去机场。她无所事事地盯着红绿的屏幕看了一会儿,又到书店转了一圈,看到一本百家姓,没有买。她又坐机场大巴回了学校。倒后镜里是灰蒙蒙的上海的天,竟然有一群鸟扑楞楞地在那一小方天空里盘旋,盘旋,最终也不见了。

  是的,连西螺自己都不相信,他们只有这么短暂的一个冬天,却居然丝毫也没有谈及感情。

  柒·丢失的信和乏味的计算题

  他一封一封地写来Email,西螺都是在图书馆的电脑上读,那些信因此而沾染了书和书架的味道。在第七封信里他说:“你对我而言不能用语言形容,只能感觉,就好像是跌进了一条看不见的通道,跌跌撞撞地,只通向你。”

  第十一封信他说:“今天慕尼黑下着前所未见的雨。就陪我在一千万颗雨滴里流亡吧,亲爱的,请陪我过一种永远不会厌倦的生活。”

  这些信最后都丢了,但是西螺一个字也没忘记。

  他搬家到法国的时候西螺刚刚高考结束。她收到他的最后一封信是说他准备学法语,之后西螺的邮箱被盗,折腾了半天也没能拿回来,她申请了新的邮箱,但是给他发去的信却全都打了回来。

  那是2001年的冬天。浦尚农消失了。

  浦尚农消失了,而西螺的生活还要继续,她考上了喜欢的大学,英文专业,同宿舍住着一个法专的女生,西螺最喜欢听她抱怨法语有多么变态:“别跟我提法语!76要念六十加十六,98要念四个二十加十八!所有名词都要分男女,胡子是男的吗?错!锁是女的,那钥匙总该是男的了?也错!我靠!”

  西螺乐不可支。

  可是,浦尚农去了哪儿呢?生病了?失忆了?潜水失事了?此刻他在用法语问女孩子要电话号码吗?一百加六十加十六再四个二十加十八再四个二十加四再六十加十二……噢,还是换个英国女孩吧!

  工作以后西螺每个月给母亲寄钱,也请父亲吃过一次饭。有长假期的时候她总是回老家,陪林老师晒晒太阳。

  偶尔出国,西螺总是会徒劳地计算一下,她和他同时在这个城市的概率有多高。她不能忘记在那个遥远的冬天,如果没有浦尚农,她这个离乡背井又恨着亲生父亲的16岁女孩会怎么度过。就像那天晚上在舞台上她茫然四顾,如果不是他向她走来了,她会去往哪里呢?

  空下来的时间她喜欢拿杯咖啡坐在街角看人,继续她乏味而无解的计算题:如果浦尚农就在这个街角出现,你能一眼就认出他来的概率是多少?

  他的最后一张照片来自2001年,坐在搬空了的德国家里的地板上,他对着她做了个鬼脸。

  10年过去了。

  捌·超长的签名和超短的内容

  西螺打开手提电脑,这个邮箱里已经塞满了退回来的邮件。她还是会往那个邮箱发信,但是现在一年只是一封了。

  新年已过,今年晚了,虽然并没有什么分别。西螺新建了邮件,随手写道:“1999年的冬天,有我想念的人。”然后点击发送。

  提示音如期响起,邮件退回,西螺在点击关闭前半秒钟住了手——这不是一封退件而是回信。

  这封信有一个超长的签名栏,没有标点:“最近我突然疑心那个笨蛋之所以音讯全无也许是旧的邮箱被盗而她尝试用其他邮箱写信给我时又很不幸地拼错了我的德文邮箱名于是我开始了以各种可能的错误拼写开通网页再申请邮箱的愚蠢尝试显然这件事里面有且只有一个笨蛋不是她就是我而如果她最终奇迹般地看到了这封邮件请允许我痛快地对她大吼一声你少写了一个「矮捞」啊!”

  跟这个超豪华的签名相比,信的内容简短得简直说不过去:

  “笨蛋!”

  撰文 李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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