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外语可以说是一种解放,或者说从母语的束缚被解放出来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我从小就觉得说日语很不自由,因为它缺乏中立的第二人称代词,如:中文的你,英文的you。
日文里其实充斥着第二人称代词,例如:贵方(念anata)、贵女(同)、贵方样(念anata-sama)、贵女样(同)、御前(念omae)、贵样(念kisama)、其方(念sochira)、自分(念jibun)、御宅(念otaku)等等。问题在于,这些词里没有一个是中立的,不是褒就是贬。
如果在东京街上对陌生人喊“ 御前”啦,“ 贵样”啦,就等于自找麻烦。喊了“贵女”啦,“御宅”啦,人家也会以为你神经有点问题。讲日语最符合礼节的是尽量回避人称代词而永远用对方的职位或姓氏,例如:在公司里就喊“社长”、“部长”,在学校里就喊“校长”、“先生”,对朋友就喊姓、名、外号,在家里则喊“爸爸”、“妈妈”等。
青春时代,我觉得最麻烦的是,跟母亲说话非得叫她“妈妈”不可。我有一次试图用“贵女”这个代词来跟她交谈,结果她马上大喊起来毅然宣布:“别叫我‘贵女’,我是你母亲。”但是,没有中立、平等的代词,就不可能有中立,平等的关系,也不可能有中立,平等的对话。所以在日本,许多对话是提前被禁止的。
日语没有中立的第二人称代词,那么第三人称呢?
中文的他和她,英文的he和she,都没有特别的含义。日文就不一样。你说到“彼氏(念kareshi)”或“彼女(念kanojo)”,人家会以为你在谈自己的男朋友、女朋友。如果纯粹当代词来用“彼氏”、“彼女”的话,别人则觉得你在把外语直接翻译成日语讲话,也嫌太洋气了。所以,讲日语,不仅得忌讳“你”而且要回避“他”和“她”,结果话语里泛滥“社长”、“部长”、“校长”等尊称以及“山田先生”、“铃木小姐”等专用名词。这么一来,好比在到处埋着地雷的草地上走路一样,始终得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不能够放松下来谈天说地。总而言之,不自由。
在日本夫妻之间,如何称呼对方也会成为问题。如今在文化程度较高的夫妻之间,常见到丈夫叫妻子“奥桑(念okusan)”的情形。这个词儿的语感相当于中文的“太太”,好比家仆叫女主人,或者叫邻居主妇时候用的称呼。显而易见,夫妻之间用起来有过于褒义之嫌。尽管如此,今天的日本先生们宁愿谦虚到把自己贬低为家仆,都不想被扣上大男子主义者的臭帽子,所以绝不敢像他们的父亲一辈那样向妻子叫喊“喂, 御前(念oi, omae)”。
另外也有不少丈夫叫妻子为“妈妈”,乃“孩子他娘”的意思。只是,一旦称妻子为“妈妈”,自己也要被称为“爸爸”了。以往的“彼氏”和“彼女”演变成“爸爸”和“妈妈”,多多少少会失去谈恋爱时期的浪漫情感。
其实,曾经“彼氏”、“彼女”的时候,很多人都用名字来互相称呼的。结婚以后,不少妻子继续用名字叫丈夫,然而对方却用起“奥桑”、“妈妈”等角色称呼来,有意无意地淡化妻子的个性,并且下意识地要把她关在家庭里似的。另有一个解释则说:日本人的依赖性特别强,始终想回到母亲的怀抱里,因此去酒吧就把女主人叫做“妈妈”,回到自己的家又把妻子叫为“妈妈”的。听起来不无道理。
我年轻时候曾觉得说日语很不自由,不单纯是语言问题,且跟日本的文化环境分不开。现实中的语言不可能是中立的,也不可能是透明的,它有它的偏向,也有它的味道。不过,我现在觉得关键在于一个人有没有坚定的原则。只要懂得根据自己的原则来使用语言,日子仍然可以过得满自由。例如:有资格叫我“妈妈”的只有我孩子们。不是很简单吗?
新井一二三:作家,日本东京人,明治大学副教授,中文著作有《我这一代东京人》《独立,从一个人旅行开始》《伪东京》等
新井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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