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苏儿童式的简单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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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2-06-15 10:33
前不久,我在潮冷的车站上跌了个趔趄,虽然立刻就站了起来,还是把一个路过的男孩引得狂笑,他的妈妈铁青着脸,用手狠狠撸了孩子的后脑勺一把。
这是一桩添堵的经历。孩子和大人在这一幕面前的反应截然不同:孩子第一时间被戳中笑点;母亲则没有,不但没有,她显然觉得发笑是不礼貌的。
刘宝瑞先生的长篇单口《解学士》说的是明人解缙小时聪颖的故事,其中有段情节,说明了古人和今人所受的风俗道德约束的不同。
解家寒微,有一天放学回来,绵绵春雨,解缙在家门口摔了一跤,旁边的邻舍大人看了纷纷笑了起来。解缙爬起来之后,对众人说:学生不才,愿为各位作一首诗。众人稀奇,便说快快作来——其实这不是找倒霉吗?——解缙张口道:
春雨贵如油,落地满街流。摔倒我学生,笑坏一群牛。
这几个观众当时就不干了,去找解缙的父亲论理。老解出门来,问明原委,让儿子把那两句诗再重复一遍。解缙改了最后一句:
春雨贵如油,落地满街流。摔倒我学生,笑坏众朋友。
这一番口头交锋实在是太文绉绉了,本身没有多大好笑的地方。大人们自找没趣,得无聊到什么程度才会以嘲笑小孩取乐呢?随后,他们的告状又属于反应过激。如果说听这段相声的人会感到喜悦,那无非是听到孩子动动嘴捉弄了大人而感到一点爽快而已,而且那些大人还小题大做地把祸殃往自己身上揽——当解缙说完“笑坏众朋友”时,大人们责备他说瞎话:“你刚才分明说我们是一群牛!”解缙作无辜状:“爸,他们非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非得到这时,这群大人的小题大做、狭隘自贱才能引起足够的憎恶,让听故事人认同解缙对他们的折磨。
“恶魔”的放风
在网络上看图,最简单的,比如一个人站在一头海象旁边,两者都有一副横着长的胡子,图下便会有人留言说“我很邪恶地笑了”,这意思就是我心里的“恶魔”苏醒了,我发现了某种对图中人不利的东西。
人人心里住着个“恶魔”,但是在社交中它被看守着,压抑着,偶尔能被释放出来,重的形成暴力,轻的可能是个恶作剧,多数时候它是放不出来的。为了释放,有文字的民族都生产出了自己的笑话,相声的起源也可以追溯到这一心理需要。听相声时,我们认同台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折磨,我们内心的“恶魔”在观看别人的互相折磨时探出脑袋:它放风的时间到了。
对比一下现在的剧场相声和当年的广播、电视、晚会上的相声,就会发现剧场里的表演之所以“口味重”,是因为它要把观众心里的那个“恶魔”彻底赶出窝来,这不但有赖于甲——进攻方的充分使坏,还得靠着乙——防守方主动牺牲自己的利益,也就是一个周瑜、一个黄盖的组合。
最近看郭德纲、于谦的一个视频,郭德纲说于谦遛狗,出门二十分钟又回来了,于问:“遛完了?”郭答:“忘带狗了。”这时于谦有几种接话方式:表示重度不满的“去你的!”表示轻度不满的“没听说过!”表示委屈无奈的“像话吗?”而于谦的回答却是:
这不就是遛我吗?
句话甚妙,它至少有两重功效:
其一,于谦主动增强了加到自己身上的折磨的力度。现实中很少有人会这么主动去联想作自嘲的,但是,若是有这么一个朋友在身边,时常对你的攻击报以一种积极而无可奈何的反馈(“好,我服了你了”,“真拿你没办法”,“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你早晚要引他为心有灵犀的密友;
其二,也是更微妙的一点,于谦暗示观众,我本人都没拿这种折磨当回事,你又何必对我感到同情呢?
捧逗之间
要是任相声自由施展,必然有无数这种愿打愿挨的桥段出来。所以,1950年成立“相声改革小组”后,老艺人们找到老舍先生共谋相声出路,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捧逗之间这种强弱关系,如果甲乙二人的口舌都干干净净用在内耗里了,那还能有何正面贡献?
因此,《白事会》、《拴娃娃》、《卖五器》这些通篇甲拿乙开涮的传统节目就不太好演,《相面》、《夸住宅》等则需要清除一些“过分”的东西。这个变化的发生,直接导致了多少年后,常演《白事会》的津派演员还是对京派横竖看不顺眼,嫌他们太端着,太“和谐”,不敢去撩动观众讥刺他人的本能。
我经常举姜昆、李文华的《谈美》为例,这是他俩最早的作品之一。姜昆上来就拿李文华说事:“您在后台,往镜子前头一站,弄点红抹脸上??一站站了二十多分钟,谁也挤不到前边去”,李文华腼腆笑答:“我觉得我自己,越看越有看头。”
按现在的演法,说到这一步,下面逗哏的就该“折磨”捧哏的了,比如这样:
李:我觉得我自己,越看越有看头。
姜:这就叫人要脸树要皮。
李:你这话我听着别扭。
或者这样:
李:我觉得我自己,越看越有看头。
姜:您的自恋让人肃然起敬。
李:你这叫什么话?
但《谈美》并没有二人的互相嘲讽,姜昆接下去谈到李文华虽然上了年纪,却有一身合体的衣服,最后落实到主题:“这就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这一番开场对白,用李文华的年岁和他煞是天真的表达(“我瞧着自己那么短小精悍的”)搔搔观众的笑纹。演员跟观众维持着这样一个共识,即,观众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他们不会对演员期待得不到的快乐——放出“恶魔”后的快乐。
安全地看人出丑
那些年与相声有关的出版物,也在向读者解释为什么捧逗是平等的。1988年出版的陈连升、孙立生所著《相声群星》一书里,说到为王谦祥捧哏的李增瑞的情况:
李增瑞被固定捧哏以后,有一段时间产生了悲观情绪,自卑感相当严重。由于多种原因,捧哏演员历来被某些人所轻视,他是从小要强惯了的,在学校里总是一帆风顺,想起将来的“命运”,总有许多不安,而又无法解脱??
王李的长期搭档后来被美称为“祥瑞档”,很难判断,李离开王能否有更好的发展。上面这段引文把李增瑞当成一个思想“出了状况”的积极分子,经过批评教育、自我学习后,才认识到应以大局为重。文章要说服读者,捧逗之间是社会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孩子的快乐很多时候得于他们内心的恶魔无人看管,他们甚至不知道嘲笑一个跌倒的人,可能会在第一时间遭致报复。相声演员利用周瑜黄盖式的折磨表演,设法在成人心中复苏儿童的这种简单情感,还得告诉观众,请你放心,我们是心甘情愿的。
当着观众,郭德纲经常说些安抚语言:“玩笑归玩笑,日常生活中我很尊重于老师,于老师出道比我早,艺术和人品都比我高,我们是好兄弟??”云云,仿佛一团和气,然而话内一旦冒出机锋,观众立刻切换入幸灾乐祸的状态。说穿了,相声本质上就是演员付出牺牲,给观众一个安全地看人出丑的机会。
弗洛伊德说,你心里的妖孽有多强大,决定了你需要为看守这个妖孽付出多少能量,也决定了你能从嘲笑别人中获得多大的快感。同情心强的,笑得克制些,反之笑得狂放而邪恶。
文/云也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