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的身体政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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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2-07-17 10:12
在《周礼·天官·膳夫》当中,涉及到“八珍八元”的最早说法。“八珍”是“取用八物”,后人为强调其珍稀品质,往往附会为龙肝、凤髓、豹胎、鲤尾、饕炙、猩唇、熊掌、酥酪蝉为八珍;“八元”即是有才有德之士了。这就意味着古人对豹子的态度,依然是口福主义的标准。人们相信胆子小的人吃了豹胆,就会变得勇敢,而王者则必须吃熊蹯豹胎。到汉魏六朝风云际会,筵宴昌盛,不可方物。枚乘在《七发》中为“生病的楚太子”设计了一出无与伦比的超级宴席:煮熟小牛腹部的嫩肉,加上笋蒲;用肥狗肉烧羹,盖上石花菜;熊掌炖得烂烂的,调点芍药酱;鹿的里脊肉切得薄薄的,用小火烤着吃;取鲜活的鲤鱼制成鱼片,配上紫苏和鲜菜;兰花酒上席,再加上野鸡和豹胎。与商周、战国时的饮食风格相比,在原料选配、烹调技法与上菜程序上都有长足的进步。但古人对豹子的认识,一直徘徊在味蕾主义的中心,与其说是豹尾、豹胎、豹鼻、豹胆、豹骨激发了古人的占有欲,不如说是豹纹入梦,让御女太多的达官贵人频频夜溺,急需豹子的回阳之力。
豹子是十分谨慎的动物。豹子名叫“程”,暗示了审慎、衡量的意思。一是绝对不能因为冒险而受伤,二是具有脚步如雾的柔体功夫,就像美国诗人桑德堡笔下的雾气,用猫一样的身影在港口潜行。《淮南子·兵略训》:“虎豹不外其爪,而噬不见齿。故用兵之道,未之以柔而迎之以刚。”就是由仿生学而来的韬略总结。吕尚(号太公望)所撰兵书《六韬》中有“豹韬”八篇,后来用兵之术一般都称为“豹韬”。《豹韬》纵论战术,分为林战第一、突战第二、敌强第三、敌武第四、鸟云山兵第五、鸟云泽兵第六、少险第七、分险第八。庾信《从驾观讲武》诗曰:“豹略推金縢,龙图揖所长。”东汉大学者高诱指出:“《金縢》、《豹韬》,周公、太公阴谋图王之书也。”可见,把华佗创造“五禽戏”的原理应用于阳谋或阴谋,固然是“道法自然”的实践,但也体现出传统体制文化的诡道本色。
2000年8月的《春城晚报》,刊发了一则报道:当年7月出没于中甸县三坝乡安南村吉丁坝牧场的一只金钱豹,一个夜里遭到藏獒的顽强抵抗,负伤遁迹山林,但藏獒也三死五伤,受伤的藏獒有的没了耳朵,有的断了胳膊或后腿,有的咬伤鼻子嘴巴,全身狗血淋淋。这则消息被《人民日报》转载后,激发起藏獒拥趸的愤怒,纷纷认为这是假新闻,是对藏獒战斗力的污蔑。呵呵,这就是事实。在群狗狂吠的战斗中,豹子不过低低的叫了几声,结果,就成了这样。如同你去触摸没有明火的炭,灼伤是必然的。在我看来,这只豹子,还是不够谨慎。它的火苗稍稍满溢出了身体……
但“豹隐”一出,改变了豹子的文化居所。
西汉刘向《列女传·陶答子妻》:“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后世以“豹隐”喻洁身自好,隐居不仕。他们在豹隐蛰伏的时光里,并未闲云野鹤,走马南山,而是渴望东山再起,来一场华丽的豹变。这种骑墙主义策略,就是鲁迅先生一向看不起隐士的一大原因吧。
但公允一点讲,人生总是忧喜参半,避祸蛰行,本是一种本性,不然豹子就不该举“勺”而思,而应该一味暴跳,挑战万物,成为圣斗士。何况在隐士中,确有不少豹隐一生的高人。于是,“豹隐”总算成为了失意者、断念者的防弹衣。
这就让我们发现,豹子对主流文化贡献的元素并不多,它的血肉除了“令人志性粗豪,食之便觉,少顷消化乃定,久食亦然。豹脂合生发药,朝涂暮生”(元代·贾铭所《饮食须知》卷八“兽类”)的作用外,就是希望观察者像它那样,像一朵花在大地摊开,再毫无声息地匿去。这个指标过于艰难,非修炼三十年而不可得。一些人比较焦急,不停在豹子内部寻找,哦,他们不但发现了豹皮的美学,还发现了巨大的豹胆。
元代纪君祥的《赵氏孤儿》第三折:“老元帅!我有熊心豹胆,怎敢掩藏着赵氏孤儿。”这就是“熊心豹胆”的出处。豹子如此谨慎,豹胆显然不是搏杀、力量的关键,你就是吃了十斤豹子胆,估计还是一个次轻量级的阮小二,又如何让你的肾上腺素如自来水一样一拧即出?对此,李时珍是谨慎的。《本草纲目》里开列了虎胆、熊胆、蛇胆的效用,他放过了豹胆,让它在豹子的体内控制阴晴圆缺;而文化人和统治者则管不了这么多,刻意用豹胆来炮制伟力和战无不胜。
明朝第十一位皇帝——正德帝武宗朱厚照,显然是吃了太多豹子胆的人。明朝是中国历史上体制豢养动物最鼎盛的时期,京城内建有虎城、象房、豹房、鹁鸽房、鹿场、鹰房等多处饲养动物的场所。武宗在西苑建造豹房,为了区别于其他豹房,后人称它为“武宗豹房”或“西苑豹房”。
据说,房命名为“豹房”,有双重含义:豹子是朱厚照最喜爱的动物;云雨之时,渴望敏捷如豹,勇猛亦如豹,故而豹代表坚不可摧。另外,离豹房不远有一个“虎豹园”,是厚照豢养奇珍异兽及凶猛虎豹的地方,也是皇帝率文武百官及后宫嫔妃观看人兽大战的斗兽场。
清代龙文彬主撰《明会要·方域二》:“正德二年,帝为群盲蛊惑,乃于西华门别构院筑,筑宫殿,而造密室于两厢。勾连栉列,谓之豹房。”《明史·钱宁传》:“引乐工臧贤、回回人于永及诸番僧,以秘戏进,请于禁内建豹房、新寺,恣声伎为乐,复诱帝微行。”清代作家毛奇龄《明武宗外纪》特别强调:“初,日幸其处,既则歇宿,比大内,令内侍环值,名‘豹房祗候’,群小见幸者,皆集于此。”但豹房的确有豹。明代朱国祯《涌幢小品·司牲所》:“豹房土豹七只,日支羊肉十四斤。……西苑豹房蓄文豹一只,役勇士二百四十人,岁廪二千八百余石,又占地十顷,岁租七百金,此皆供内臣侵牟影射之资。”这暗示了豹房、“西苑豹房”是两个地点,但都畜豹。
如此看来,“西苑豹房”不但是明武宗所谓的行政别墅,而且主要是淫乐场所。《明史·钱宁传》所言“复诱帝微行”是富有深意的,错都不是帝王的,而是奸臣的诡计。这样的历史结论在我们身边随处可见。但是,武宗到底在豹房领悟到了些什么呢?
毛奇龄的《明武宗外记》详细描述说:“宫中六局者,有尚寝者,司上寝处事,而文书房内官,每记上幸宿所在及所幸宫嫔年月,以俟稽考;上悉令除却省记注,掣去尚寝诸所司事,遂遍游宫中,日率小黄门为抵蹋麹之戏,随所驻辄饮宿不返,其入中宫及东西两宫,月不过四五日。”记载了武宗和后妃同寝一月不过四五天,其它时间都和宫廷中的小太监在一起大玩足球,由此可知其性趣之浓。他最宠幸的男子有江彬、写亦虎仙(少数民族首领,后因犯罪而从所驻的甘肃被遣至京师,被卖给宦官钱能,以后自己也成了宦官,受武宗宠幸)、钱宁等。他常在豹房重温“断袖”大梦。“帝在豹房常醉枕宁卧,百官候朝至晡,莫得帝,起居密伺宁,宁来则知驾将出矣”。明武宗常以太监钱宁的身体为枕。
看来,豹子、豹房带来的不是武功与伟力。史载,明代男风、性小说、春宫画的大举风行,是明代风化三个最突出的指标,但高拔其上的,却是不衰的春药文化。古代的春药是始自宫廷,后散入民间;春药和一些豹隐于山的房中术士、道家炼丹大有关系。汉有“慎恤胶”、魏晋有“五石散”、“回龙汤”(又名轮回酒),唐有“助情花”,宋有“颤声娇”,明有“温肭脐”(就是海狗肾)。晚明的士大夫中,使用春药已是蔚然成风,在“千金姬”靓女的猛攻下,名臣张居正魔高一丈,但还是死于“胡僧药”。明武宗的继位者万历帝朱翊钧,他继承父业,广好男风。《万历野获篇》云:“今上壬午癸未以后,选垂髫内臣之慧且丽者十余曹,给事御前,或承恩与上同卧起,内廷皆目之为十浚。其时又有一缇帅,为穆庙初元元宰之曾孙,年少美丰姿,扈上驾宰天寿山,中途递顿,亦荷董圣卿之宠,每为同官讪笑,辄惭恧避去。”“董圣卿”即董贤,但长江后浪似乎没有超过前浪,被人耻笑,就“惭恧避去”,说明这个“缇帅”羞耻心未泯,孺子可教也。
终日缠绵酒色,加之大量吞服春药,武宗很快一病不起。临终时,神智都不清了,但他还清醒一点:让美人坐在他身边,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把二十几个美人都摸了一遍,他竟然搂住她们让侍寝,临去之前双手死死地搂住这些美人。
中国古代帝王对春药狂喜的结果是:四百多位皇帝平均年龄不到四十岁,大多在三四十岁的青壮年就神秘驾崩。明代从太祖朱元璋至崇祯的十六位皇帝,除了太祖、成祖、世宗、神宗活过五十岁,及建文帝其终不可考外,其他活过四十岁的不过仁宗、宪宗两人。黄仁宇《中国大历史》分析明朝皇帝的荒诞行为说:“……在和战的关头,君主与臣僚通常意见一致,很少有争辩的地方,反而他们的私生活倒成为公众的问题,百官争吵不清,通常牵扯着皇帝御前的行止和他家庭中的纠纷,好像人世间最重要的事体不发生于他们祖庙之内,即发生于宫闱之中。”
有意思的是,1994年3月《北京文物报》刊发《豹房非豹房之新探讨》一文,提出“豹房”原字音出阿拉伯语“巴欧坊Ba—Fen”之谐音转成,其意译为“技艺学术研究中心”。在如此“活动中心”以管窥豹,所见与豹子早已毫无关系,但到底研究的是何等高深的“技艺学术”,只能供人联想了。
“文革”期间,陈寅恪被关进牛棚时,以他夫人口气写的自挽联,也许是现当代有关“豹隐”的唯一知己。他写道:
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断肠史;
废残难豹隐,九泉稍等眼枯人。
对已双目失明又跌伤脚的寅恪先生来说,“豹隐”是何等艰难之事!不久,一代史学巨匠含愤与世长辞了,夫人在一月后也郁郁而终,应了“九泉稍等眼枯人”之谶。
蒋 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