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洪之死

  •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 关键字:李方洪,洪水,暴雨
  • 发布时间:2012-08-09 09:21

  “这饼烙得不错。”李方洪向妻子李贵平丢下一句话,抓起一张她刚烙好不久的饼就匆匆出门了。

  7月21日这天,北京市公安局燕山分局向阳路派出所所长李方洪轮休,他出门时没有着警服,仅穿了一件蓝白格子的衬衣。走出去,天空已是阴雨密布,风雨欲来。

  前一天晚上,19岁的李鑫和同学玩游戏到深夜,第二天很晚才起床。临近中午,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爸爸李方洪走了过来,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了一会。李方洪走出家门时,李鑫仍迷糊着双眼,以至于现在他也不太记得两人聊了些什么。

  原本这天李鑫应该去练车,因下雨他一整天都呆在家里。下午,屋外的雨越来越大,白昼如夜。李鑫看到妈妈给爸爸拨了一下电话,就立即挂了。在以往,因怕打扰他工作,母子俩总是拨通以后就挂掉,然后等着李方洪回拨过来。

  但这天电话一直没有再打回来。等了会儿,李贵平坐不住了,患有股骨头坏死的她硬撑着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直到夜幕降临,李鑫和他妈妈等来了派出所的两位民警。

  他们带给了李鑫一个消息:他的爸爸死了。

  那一刻,凤凰亭如一艘飘荡着的方舟

  接到李方洪电话的时候,张友生正在泰山顶上旅游。“快来把你老娘接走。”李方洪甚至来不及询问张友生人在哪里,就在电话中匆匆地告诉他。

  张友生的家在凤凰亭村5号院,小村外是顺流而下的一条小河。紧挨着小河边的一排门牌号是单数,3、5、7、9等几号院的村民对洪水并不陌生。“一下大雨就会被淹。”虽然前些年已在北京城里买房,但老母亲还守着世代居住的小院,所以每逢下雨张友生都得赶回家去。

  “得赶紧把河里的水闸打开。”挂完电话,张友生嘀咕着从泰山上下来,一路驱车往家里赶去。

  这时已近中午,赶到村里的李方洪先敲开了17号院于凤友的家。“雨挺大。”于凤友告诉李方洪。不过他家前些年刚刚翻修,地势较高。河边上的村民家可能就危险了。从于凤友家出来,李方洪跨进了对面开小卖部的孙淑华家里。

  “水已经开始进屋了。”孙淑华记得当时她正跟丈夫收拾地上的货物,又找东西打算挡住涌进门槛的大水,但无济于事。“雨还在下,赶紧转移吧!”李方洪叮嘱了孙淑华一声,匆匆向村东头跑去。

  这时,向阳派出所民警管宝华、曲祥也到了村里。“李所今天不轮休吗,他怎么也来了?”管宝华感觉纳闷,来不及多想,他就被李方洪叫去挨家敲门帮着村民转移。

  凤凰亭是一个有44户居民的小村落,隶属房山区燕山石化向阳街道,与北京城区有近50公里的距离。村里地势低洼,又紧挨着一条近年来日渐萎缩的河道,村东西两头分别有两座泄洪闸。

  村民的房屋大多年久失修,前些年因放炮筑路的关系,震出不少裂缝。村里的电线也老化严重,前些年曾计划重新架设。但自从听说拆迁的消息,就拖了下来。

  23号院的18岁女孩杨丹看着屋外倾盆而下的大雨,揪心得厉害。“到院子里去。”因为担心房屋被水冲垮,妈妈拉着杨丹和10岁的弟弟站到了齐膝深的大水中发呆。这时,李方洪走了进来,“赶紧转移!”有人跑过来背起了弟弟,醒悟过来的杨丹跟在妈妈身后,着院子里急剧上涨的水向屋外走去。

  很快,杨丹发现自己双脚已经没法沾地了,洪水漫到了她的胸口。她一阵惊慌,就在感觉自己要被水冲走的时候,李方洪一只手探了过来将她夹住,扶着墙根转移到了17号院的于凤友家。

  大雨过后整整两天,杨丹想起洪水的样子依然害怕。她不知道突然从哪里来了这么大水,感觉整个村子都在水中漂了起来,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

  他抓住了所长的一条腿

  走进17号院的时候,杨丹看到里边已经站满了转移过来的邻居。于凤友家能找着的插座都插满了,各种各样的手机正在充电。

  赶过来的街道办负责人也挤到了17号院,一个临时救援指挥部就设在这里。“得赶紧断电。”民警曲祥和他的领导李方洪想到了一块。他们和现场街道办负责人各自拨通了有关部门的电话。

  “李所听着都快哭了。”一旁的于凤友看着李方洪挨个拨通电话,请求对方立即断电,立即将村两头的泄洪闸打开。李方洪最后的这个愿望没能实现,泄洪闸直到洪水完全退去也没有打开。

  那天下雨时,于凤友只看到河道边多了6辆抽水车,不间断向外抽水,但无济于事。

  17号院最终集中了63名村民。于凤友看着全身湿透的李方洪,满心怜惜,拿出自己的一套衣服给他换上。时间已近黄昏,但大雨没有停歇的迹象,天色已暗得像黑夜。

  村东头的泄洪闸依然死死关着,随水漂过来的树叶、纸袋等垃圾将闸口的铁篦子封堵,暴涨的河水冲出河道,沿着凤凰亭村的村路一路倾泻而下。等李方洪等人再次从17号院走出来时,村路上的洪水已经没及胸口。

  不得已,李方洪和于凤友等人找来几根绳子,分别抓紧绳索水前进,再次去挨家挨户搜索。熟悉路的于凤友走在前边,但很快李方洪就赶了上来。“我先来吧。”李方洪拿着绳子走到了于凤友的前面。

  迎着湍急的水流,李方洪没走出几米到了38号院的门口。他上前去想把绳子拴在铁门上,一个踉跄险些滑倒了。

  慌乱中李方洪探出手去抓住身旁电线杆的一根斜拉钢丝,顿时头顶一阵电光,李方洪栽了下去。

  “李所触电了!”身后隔开几米远的于凤友大喊了一声,正在其他房屋排查的管宝华、曲祥听见呼叫立即冲了过来。

  他们的所长已经歪在水里,一只手抓着钢丝牢牢不放。“李所松手啊!”管宝华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他找过来一根木棍将手挑开,水中的李方洪就随着水流漂了下来。

  站在管宝华身后的曲祥一兜手抓住了所长的大腿,竟也站立不稳。众人合力将李方洪抬了上去,开始紧急施救,但已回天无力。

  在公布这一噩耗后的不到10个小时里,新浪微博已有272716条转播和41814条评论,成为“7.21”特大自然灾害中回复抱怨最少的一条微博,悼念之情在微博上迅速蔓延。

  过去两天后,精干的小伙曲祥提起在他眼皮底下死去的所长,依然会痛哭失声。让他郁结于心的是,有些事儿也许可以避免。

  积水、山洪和泥石流高发区

  李方洪倒下去的时候,有村民看了下时间,晚上7点20分。又过了近两个小时后,风雨中的凤凰村终于断电了。村两头的泄洪闸则一个也没有开启。

  这是张友生事后了解到的细节。大雨过后的第二天中午,他从泰山赶回到凤凰亭的家中。

  和所有文学作品的记载一样,村头的这条没有名字的小河,也曾承载着这个45岁的汉子许多童年兴趣盎然的过往。“从小就在这里头光屁股游泳。”在张友生的印象中,早年的河道有十余米宽,加上两侧的河滩宽达数十米。

  凤凰亭的改变肇始于1967年。因当时语境下的战备考虑,东方红炼油厂在此建立,并逐渐成为中国大型的石油化工基地。如今的燕山石化系中国石油化工股份有限公司北京燕山分公司,早年政企一家,北京市政府曾设立北京石油化工区办事处。

  1980年,成立北京燕山区;7年后,燕山区与房山县合并成房山区,设立房山区燕山办事处至今。在过去的40多年间,燕山石化已经有10余万居民,他们中的大多数从父辈起就与燕山石化的命运息息相关。

  燕山地处燕山山脉西山的东南端,历史上一直是各类积水、山洪和泥石流灾害的高发区。一篇由北京市地质研究所李长伟2005年写就的论文《北京市房山区地质灾害分布特征及防治》就曾介绍,由于地质结构构造、地形地貌的特殊性和人类不适当的经济活动等,在房山地区常引起显著的地质灾害。

  2011年3月,北京市房山区水务局副局长高福金也曾撰文说,早在2009年房山区就开始进行山洪灾害防治试点建设,在房山区北部山区大石河流域上游的6个乡(镇),重点开展实施雨量监测、预警系统等非工程措施,提高试点区域的山洪灾害防治工作水平与力度。

  显然,这些努力还抵御不了此次特大暴雨。

  干净如常的人工潮

  缺水,长期以来一直困扰着燕山地区。2009年2月,燕山石化在凤凰亭附近启动金燕雨水收集及环境治理工程,投资巨资、人工修造水体面积达3万平米的“两湖一河”。

  通过各种媒体的报道所知,燕山石化旨在收集雨水,以“承载本地水系蓄水及泄洪的功能”,并使之成为“燕山居民美好生活的见证”。“两湖一河”有着动听的名字:金凤湖、金燕湖、如意河,而张友生等附近村民,则将它们统称为人工湖。

  凤凰亭村旁的小河也被整治,被新修的两道水闸拉腰切断,密集的铁篦子将各种垃圾阻隔以免流入修葺一新的湖中,使能下泄的河水有限。孙淑华的小卖部就临河而立,推开门就看到不时漂在河面上很少动弹的垃圾,“严重的时候水都是臭的”。

  在张友生的印象中,往年雨再大的时候哪怕近两米长的条石被冲走也不会漫到村民家里,但这几年凤凰亭几乎逢雨必受威胁。已在燕山工作多年的李方洪也深知这一点,这次北京降下特大暴雨后他就直奔凤凰亭。

  2011年汛期,凤凰亭也曾因大雨而使几户村民家进水,村民因索赔不满还找燕山石化闹事。“那还是我调停的,”张友生说,当时就曾听说凤凰亭村将要拆迁,村民们改善电线老化、整治房屋的要求就此延宕了下来。

  大水过后的凤凰亭村一片狼藉,村两头被警戒线拦了起来,几处围墙被冲倒,路上是散布的残垣断壁。一些村民住在街道办安置的酒店里,被洪水肆虐过的“家”要还是不要,他们也没了主意。

  村里不敢通电,孙淑华的小卖部一片黝黑,一箱箱的矿泉水裹着淤泥堆在墙角,洪水涨到冰柜开门处的水线依然显眼。

  离凤凰亭村几十米外的人工湖波平如镜,除了岸边被洪水冲刷过的痕迹外,湖里干净如常,见不到多少洪水冲过来的垃圾。

  7月23日中午,村民在李方洪倒下的地方找到一块平整的条石,摆上花篮,点上两盏蜡烛。大伙相互招呼着在花篮前站成一排,默默给派出所长三鞠躬。一旁的杨丹见状挤了上去,右手捂着脸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再直起腰时双肩耸动着早已泪流满面。

  张友生跑出去很远买回来几袋桃子、葡萄,蹲在这简易的灵桌前一一摆放整齐,然后站起身来再三地鞠躬。他一手抹着眼泪,终于没忍住痛哭失声。

  《望东方周刊》记者周范才、特约撰稿李夏至|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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