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2012”军演:“考试时间”谁来裁决

  初冬的华北平原,收获后的田野静默着,干枯的玉米秸秆连片挺立,隐匿在土黄色伪装网下的异形帐篷与大地浑然一体。

  这些帐篷内,安置着数组红蓝军师旅级指挥所。从外面看去一片宁静,走进帐篷却是火药味扑面。佩戴着不同军种臂章的高级军官们,面对密密麻麻坐满一地的红蓝双方指挥官,毫不客气地指出他们所犯的错误。“这是一个不足”,成为高频率出现的评价。

  一次例行年度军事演习——“红星-2012”于11月上旬在河北石家庄西部山区举行。300多名中级军事指挥员,演练了渡海登岛、边境地区反击作战等课题。

  作为军演考核模式的一种崭新尝试,演习组织方石家庄陆军指挥学院邀请了北方三大战区、野战部队、跨军种院校等单位的指挥官、专家,对演习进行联合考核与裁决。而在一体化指挥平台上率部“厮杀”的双方,红军是正在接受任职教育的学员,蓝军是学院的教员。

  考评结果将记入这些年轻军官的成绩单,对即将回到部队指挥岗位的他们来说,这个成绩至关重要。

  沙场秋点兵,解放军在这个季节进入“考试时间”。过去大约10年间,中国陆军对骨干部队建立了以演习为主的考核机制,来自总部的考官们每年秋天都奔赴各大战区,进行年度训练考核和等级评定。

  以想定作业演习的综合动态方式取代单项静态考评,以随机抽取考官的总部考核取代自我评价,以条分缕析、层层量化的软件系统取代人工打分……种种努力都是为了客观反映部队的战斗力,发现漏洞与不足。只有连年通过检验者,才能被称为中国军队精锐中的精锐。

  事实上,由总部“空降”的考核还不能大面积覆盖所有部队,对于相当多的部队单位来说,常态的训练、演习中,内部评价仍是主要形式。就军事院校而言,学员的培养成效多由自己的教员来评定。

  在“红星-2012”军演中,教员不再是“裁判员”,却化身学员的“敌人”,师生对阵,共同接受外来考官多角度的挑剔审视——这些新鲜尝试,看似演习考核模式的微调,却将汇入军队打磨战斗力的革新潮流,促动军队建设的大步推进。

  受邀参与联合考评的空军指挥学院教授申晓青大校告诉本刊记者:“在形成机制后,这种考核模式一定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不能自己给自己发合格证

  联合考评组的办公室里,红蓝军提交的作战文书堆成小山。几位鬓角发白的高级军官,像批改作业那样细致地标注、勾画。除了像申晓青这样的各军兵种专业权威,考官们还有来自应急机动作战部队、特战旅以及扮演蓝军部队的指挥官。

  对于演习中指挥员们运用空军的情况,申晓青毫不客气:“很难称为合格。”

  他举例说,联合战术兵团指挥部的指挥员不太了解敌我双方的空军兵器,“红方配置的是‘歼轰7’,一些指挥员认为它只能执行轰炸任务,其实它挂上空空导弹就可以进行空战。”

  再比如,派出陆航部队时,高空要由空军航空兵建立保护地带,因为武装直升机很难应对战斗机的突袭。

  申晓青讲评完刚走出军用帐篷,就被几名陆军中校围住,询问有关空军出动周期的问题。

  “不少问题连专门的空军参谋也未必能讲得清,但军种联合是大势所趋,通过这样的演习提升指挥员的联合作战意识很有必要。”他告诉本刊记者,目前指挥员们已经会在演习中“本能”地使用空军,对于空军在火力打击中的角色很清楚。

  面对考官们不留情面的批评,石家庄陆军指挥学院院长石忠武少将毫不意外,相反,他认为这正是此次探索的目的所在,“这样才能真正检验学员的能力。”

  他说,在最后的考核结果中,石家庄陆军指挥学院“自己人”的意见只占30%,“外部评价”是主导性的。

  这种考核模式用专业术语讲叫做“训考分离”。军事演习兼具训练和考核双重性质,以往常见的模式是“自训自考”——演习导演组、考评组都是本单位的领导和业务权威,最后为自己组织的演习打出分数、评定成效。

  在石家庄陆军指挥学院,陆军中级指挥员对于空军、海军的了解,一般来自专门军兵种教研室的授课。虽然学院也有空军教员,但学养和经验很难与专门军种学院的高级教授匹敌。

  “自己学校的教员考评自己的学员问题很多。”石忠武分析说,一方面,学员成绩与教学业绩相关,教员们很难完全做到对学员毫不留情;另一方面,考核结果也经常会产生争议,为此甚至一度由学员参与考评,但反复调整仍无法达到理想状态。

  “战斗力怎么样,不能自己给自己发合格证。”石忠武说。

  “达尔文的进化论说明,近亲繁殖会导致衰退,这是无需置疑的。”申晓青说。这位专家在空军内部就以权威和直率而知名,他对于这次演习的观察不仅限于对指挥员们的考评,甚至包括演习本身。

  比如在演习设定中,将一个空军航空兵团编入一个旅级联合战术兵团,在申晓青看来,这更像传统的合同作战模式——用其他军种支援陆军作战。而“红星—2012”的目标更应强调联合作战。

  济南战区扮演蓝军部队、某机械化步兵旅副旅长刘俊学对本刊说,作为演习前的一项准备工作,联合考评组曾对演习的模式、规则等进行了认真的“辩论”。

  “一次演习能够检验一个单位的全部面貌。”石忠武说,演习不仅检验学员,也应考验教员,而这在“自训自考”的模式中无法实现。

  从“排队打枪”到综合演练

  “红星-2012”在华北平原的田野上排兵布阵的这个季节,也是中国各地部队外训、演习、演练的高峰时段。这些军事行动不仅具有训练的性质,也成为部队考核的主要方式。

  像参加奥运会一样进行射击竞赛,曾经是中国军队考核的主要手段之一,另外一些重要的训练考核方式还包括像《士兵突击》中的许三多那样做“腹部绕杠”。

  “现在部队中也有岗位练兵,比如评定神枪手、技术能手,不过,各种考核方式都丰富了起来。”刘俊学说。

  一类是根据不同训练阶段、训练目的进行的成绩考核,比如新兵入伍训练,考核大多由“大单位”——即战区及相当等级的上级机关组织。

  最受关注的则是专业战术、合同战术以及年度演习。承担不同任务的部队每年组织不同数量、种类的实兵军演,此外还有指挥员晋级考评等。

  根据2008年颁布的新一代《军事训练与考核大纲》规定,部队每年野外驻训时间不少于4个月,加上外出演习和进行特别课目的施训,“大多数部队每年外训时间在半年以上,长的超过8个月,比过去增加了一倍多。”刘俊学说。

  除了战斗部队,科研院所、军事院校等都按照大纲执行。这个已经常态化的外训时段成为提升中国军队战斗力的关键一环,而一般作为外训收尾的演习、演练也具有了检验性质。

  新一代《军事训练与考核大纲》是新世纪以来军事训练改革的成果,加大信息化含量,突出了野外训练和演习的比重。正如这一大纲颁布时,某集团军装备部部长接受《解放军报》采访时所言:野外驻训以及演习、演练期间,走出营地的部队由相对集中到高度分散,环境由整齐划一到相对混杂,条件由相对舒适到比较艰苦,加上装备动用频繁,装备管理和技术保障面临的矛盾和困难增多。

  军事演习特别是实兵实装军演本身就极具风险。除了装备损失,部队整建制机动,一旦发生交通事故就可能使演习成为指挥员的“灾难”。

  过去主要的应对办法是:演习以计划性导调为主,按照既有计划步步执行。导调是军事演习中的关键词,可简单理解为导演调度。而实兵检验性演习为了避免“演习像演戏”,强调随机导调。

  另一种降低风险的办法是减少科目,比如减少实兵实装部分的时间,缩短远程机动的距离,乃至放慢车速。总之,用最小的“动作”应对外训、演习和演练。

  谁来考,决定着演习的“难度系数”。“大家归根结底还是希望通过演习更好地检验和提升部队战斗力。”总部“部队演习改革”研究课题负责人、石家庄陆军指挥学院教授杨宝有大校告诉本刊,一旦涉及具体问题,牵扯成绩、利益等复杂关系,自己考自己就很难做到客观超脱。

  他说,在对抗性、检验性演习已经取代年终考核,成为衡量部队的主要标尺之后,如何考评演习成为一个关键问题。

  上百个考评点让部队“过筛子”

  目前中国军队最权威的考评方式之一,是自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实施的军事训练等级评定制度:由各战区和大单位推荐,总部考核组抽签确定若干直接考核对象。

  “军事训练一级师旅级单位”评定的“保质期”为3年,表彰名单会在军队媒体发布。2011年,全军及武警部队有49个单位被授予这一称号。

  “一级师旅”的考核由静态展示与动态演示、多媒体演示与实兵实装考核等几部分组成,随着全军统一的等级评定覆盖面扩大,统一训练考核标准也提上议事日程。

  此前,各大军区都是自己考核,骨干部队的数据和指标水涨船高。“有时候说部队能不能打,还会提起他的历史传统和作风。”曾任总参谋部军训和兵种部合同战术训练局局长的石忠武回忆说。

  为了解决部队演习的考核问题,陆军演习评估系统在2003年正式建立。它以整体作战能力为着眼点,当时确定了五大类、26个分能力。

  杨宝有解释说,五大类能力是指挥控制、远程机动、火力打击、整体防护、保障能力,后来又分解为32个分能力、100多个考评点。目前,为应对信息化条件作战,增加了第六个大类即信息侦察能力。

  “在五大能力中,指挥控制和火力打击一直是各级首长和部队关注的重点。”杨宝有说,这从侧面体现了当前军队建设的方向。

  演习评估系统希望通过信息导调员和自动器材,将演习数据进行量化演算、分析,最后自动形成考评报告,从而细致、客观地反映演习情况。也就是考试工具的客观化。

  “比如部队在机动任务中,什么战场环境、什么装备、什么路况、什么天气条件,用多长时间能够抵达,多长时间是合格、多长时间是优良。”石忠武说。

  2005年,总部首次运用“部队演习评估系统”对陆军部队实施考核。根据通报,3个“一级师旅级单位”在以实兵检验性演习为主要方式的考核中,被降为二级单位。

  裁判员的变化使军事演习的面貌大为改观。在被视作经典案例的“确山-2006”军演中,总部考核组归纳出部队存在的八大类500多个问题,并向公众舆论公开,反响强烈。

  第二年,这支受考核部队所属的济南战区主动对其再次考核。当时担任演习总导演的济南军区副司令员登上一辆坦克,命令其用高射机枪完成对低空目标的射击,这一科目并未预设。

  期待顶层设计

  总部对骨干部队的演习考核体系逐渐完善,但因条件约束,目前“一级师旅”抽检考核覆盖面有限,且并不涉及院校、科研机构等单位,面对更多部队的外部考核机制尚未形成。

  联考联评也曾在作战部队进行过尝试,一般由战区组织,而跨军种、面向联合作战的外部评价,更是需要高级指挥机关的协调部署。

  在历经10年建设之后,如何将“训考分离”下沉,使其贯彻于各级军事单位并成为常态,已成当务之急。

  申晓青更关注联合作战,他上次到石家庄陆军指挥学院这座中国最著名的陆军军校还是在1998年。

  在演习场地,申晓青认真地了解了陆军的装备情况,还坐进坦克驾驶舱体验一番,“遇到搞炮兵的,就抓紧问问火炮的发展情况。”

  他坦承,即使是自己这样的空军高级军官和技术权威,对其他军种也会缺乏一些基础性的常识。在“红星-2012”演习过程中,他帮助陆军专家修改了涉及空军的演习文件,令后者获益匪浅。

  “这种联合多军种、来自第三方的常态考核机制,将是解放军检验部队联合作战能力的重要一环。”申晓青说。

  引入外部评价,风险明摆着:可能造成业绩指标下滑,肯定会带来压力。“这就得看首长的决心”。

  石忠武则强调,这种机制对于教员知识能力的转型和提升具有重要意义。

  “红星—2012”演习中,由石家庄陆军指挥学院的教员编成蓝军与红军对抗,蓝军最终被裁决获胜。老师和学生一样,在野外指挥所60小时连轴转,在演习结束后的讲评中,并肩坐在小板凳上,聆听考官们对于自己作业的严苛批评。

  从军事院校的角度,石忠武更注重来自作战部队的评价,“到底学员能否达到部队的要求,最有发言权的还是部队”。申晓青强调,建立这一机制很有挑战性,“必须下决心,有了开头,才能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一个新模式的尝试,哪怕只是微调,也会碰触很多实际问题:是否有决心承受“自曝短处”的压力?是否有无缝对接的技术平台?能否建立科学实用的考核体系?跨军种、跨战区邀请考官,能否调动最权威的力量?

  这些具体问题,无一不指向“顶层设计”。用申晓青的话说,这些都需要更高层次机构的决心和谋划。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山旭、特约撰稿张富强|河北石家庄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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