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蛋蛋一坡,不如夜明珠一颗——曹乃谦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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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2-12-13 13:11
年过六旬的曹乃谦原是山西大同的一名警察,37岁才开始写小说,迄今发表的文学作品不过百万字,在中国文坛一向不温不火,却被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马悦然视为如同莫言、李锐一样,“中国头一流的作家”。
“我简直不能懂为什么大陆的文学评论家没有足够地注意到曹乃谦的作品。”翻译完曹乃谦的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后,马悦然模仿小说中的山西雁北方言写道。
“他是一个真正的乡巴佬。”这是马悦然对曹乃谦的评价。同样的评语他曾用在自己最欣赏的已故作家沈从文身上。
前不久,曹乃谦的全部作品首次由湖南文艺出版社结集出版,马悦然参加了在上海举办的新书发布会。这些年,马悦然在各种场合对曹乃谦不遗余力地推介,让曹乃谦一次次“被诺奖”。“那不是我该想的问题,”曹乃谦说,“作为一个作家,想的应该是如何把小说写好。这就行了。想别的就出格儿了。”
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后,有记者问曹乃谦怎么看,他答:“中国这么大,有这么多优秀的作家,相信不久的将来,肯定会有人再获此殊荣。莫言获奖空前,但是不会绝后。”
“我觉得有时候我比农民自己还熟悉农民,因为我是个旁观者,我太知道他们了,也太喜欢他们了。”日前,曹乃谦在上海接受《瞭望东方周刊》专访时说。
带莜麦味儿的语言
马悦然之前,曹乃谦曾遇到一位“贵人”——现当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汪曾祺。
1986年,汪曾祺第一次看到曹乃谦的作品,当场连声叫“好”。那是曹乃谦的第三篇小说《温家窑风景》的前五题。
汪曾祺托人找到曹乃谦,问,“像这样的题材你还有吗?”曹乃谦说多的是,能写个没完没了。汪曾祺说:“好!你继续写。写完让李陀帮你出书。我给你写序。”
“曹乃谦的语言带有莜麦味,因为他用的是雁北人的叙述方式。这种叙述方式是简练的,但是有时运用重复的句子,或近似的句子,这种重复、近似造成一种重叠的音律,增加了叙述的力度。”汪曾祺后来在《温家窑风景》的代序中写道。
“汪老说我的小说带有着一股莜面味,这是对我小说里乡土气息的一种肯定。”曹乃谦说。
莜面,自古以来就是雁北地区农村的主食。八岁之前,曹乃谦基本生活在雁北的农村,上学以后每年的两个假期都在农村度过。城里的孩子们一直把他叫做“村香瓜”,也就是“乡巴佬”的意思。曹乃谦的母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所以,曹乃谦的生活习惯、口音语言以及笔下的文字,都带有雁北农村的气息。
“雁北穷乡的语言,有无比摄人的魔力。以为读不懂的,读着就会懂了。一个故事串出一个故事,肚肠串出心肠。你读着想哭……这才知道,人间为什么会有歌。”台湾中天书坊主持人陈浩读完曹乃谦的小说后说。
上世纪90年代初,马悦然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曹乃谦《温家窑风景》中的几个短篇小说,立即被吸引了。1993年,这几个短篇被马悦然翻译成瑞典文,发表在一本瑞典的文学杂志上。马悦然给老朋友李锐写信,问曹乃谦是谁?李锐回答说是大同市的一个警察。
2004年8月,神交已久的马悦然和曹乃谦在山西太原第一次见了面。曹乃谦带去了他全部的《温家窑风景》三十题。二十天后,曹乃谦接到了马悦然要翻译这部小说的电话。
从2004年11月11日至2005年2月5日,曹乃谦和马悦然,以及《温家窑风景》台湾版的主编,也是马悦然未来妻子的陈文芬三人开始了频繁的电邮往来。为了将小说翻译得更准确,马悦然常常就书中的某个方言词语的意思向曹乃谦询问。
“悦然不愧是汉学家,最让我佩服的是,在翻译的过程中,他给我纠正了好多的错别字,还给我指出过好几处逻辑上的错误。”曹乃谦说,“我相信,并也确信,他是真正地了解了我内心的秘密,看得懂我全部的篇章。”
马悦然在给曹乃谦的一封信中说:“乃谦,我相信如果沈从文活着的话,也一定会喜欢你的小说。”
马悦然将曹乃谦形容为一个minimalistwriter(极微形式的作家)。“他的著作中不多一个字,也不少一个字。他会用不超过五百个字,把一个人的命运或者一个家庭的灾难都写出来。我觉得他的写作方式类似音乐的演奏。”
温家窑和“要饭调”
中国作协主办的内部刊物《作家通讯》编辑室有次写信问曹乃谦:“你的创作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他回答:“食欲和性欲这两项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欲望,对于晋北地区的某一部分农民来说,曾经是一种何样的状态。我想告诉现今的人们和将来一百年乃至一千年以后的人们,你们的有些同胞你们的有些祖先曾经是这样活着的。”
曹乃谦的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书写的正是塞北高原上,一个叫“温家窑”的村庄中人们的生活状态——光棍们除了渴望吃饱,最盼望的就是和女人“做那个啥”。
因为贫穷,许多荒谬的事情都在这里发生了:与亲家或兄弟共用一个女人,强奸自己的母亲、妹妹甚至骑奸牲畜,还有两个大男人喝醉后在炕上搂着亲嘴,“吸得滋滋响”……
“最使我感到痛心的是,他们又都是那样的麻木保守和自满自足。”曹乃谦说。
“我们从曹乃谦对这样的荒谬的生活作平平常常的叙述时,听到一声沉闷的喊叫:不行!不能这样生活!……如实的叙述中抑制着悲痛。这种悲痛来自对这样的生活、这里的人的严重的关切。”汪曾祺曾这样评价曹乃谦小说的内涵。
“温家窑”的故事发生在1970年代,正是“文革”余波未了的时期。然而,政治的动荡似乎丝毫影响不了这个小小的村落,村里人甚至都不唱“语录歌”而依旧唱着“要饭调”。
“我这本书不是写政治的,我是写生活在最基层的人们的生活。这些人不关心政治,他们不知道政治为何物。他们最关心的是能不能吃饱不挨饿,能不能穿暖不受冻,能不能有房子来遮风挡雨,男人们能不能有个女人跟他睡觉,好传宗接代。这是他们最基本的欲望。”曹乃谦解释说。
“温家窑”的原型北温窑是曹乃谦当年带知青插队的地方。虽然只待了一年,曹乃谦却忘不了那里的一切,特别是当地人唱得撕心裂肺的民歌“要饭调”。
当时,村里的光棍们最大的消遣就是聚在一起打平花(记者注:“打平花”即各自拿出自家有的东西凑在一起吃一顿),唱“要饭调”。每每有这种机会,曹乃谦总要凑上一份。“要饭调”唱得最好的,是一个叫二明的后生。曹乃谦往往是眼泪汪汪地在听他唱,有时候“泪蛋蛋竟会控制不住地流淌下来”。
“我总感觉到他们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哭诉。”曹乃谦说。
曹乃谦的小说里大量引用了“要饭调”,他说,“只有这些民歌才能表达出人们对食欲性欲得不到应有满足时的渴望和寻求。也唯有这些民歌才能表达出我对他们的思情和苦念,以及对那片黄土地的热恋和倾心。”
“白天想你墙头上爬,到黑夜想你没办法。”这是二明最爱唱的两句,在小说里由“锅扣大爷”唱了出来。当年汪曾祺看后说:“乃谦,我建议你这本书就叫做《到黑夜想你没办法》。”
曹乃谦笔下充满乡土气息的温家窑,让马悦然为之着迷。2005年1月25日,马悦然在给曹乃谦的电邮中写道,他已经翻译完了《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很高兴,可心里也有一种空空的感觉:“温家窑离台湾的乡村或者离我瑞典家乡有几千光年的距离。虽然如此,我深深地感觉到那山村的居民,除了那狗日的会计以外,都是我的同胞们,都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在同一个苍天之下。”
2005年10月21日,在曹乃谦的陪同下,马悦然和陈文芬来到了北温窑的土地。“我像导游似的,带着悦然他们上南梁看矮人人树,进西沟看歪脖子树,再指给他们村人们冬天在哪晒阳窝。”那一天,他们见到了村民“队长”,见到了“丑帮”,给去世已经一年的二明上了坟。
“我决定先当孝子,后当作家”
当过矿工、打过铁、进过文工团,也做过警察,丰富的人生经历让曹乃谦的肚子里装满了故事。但直到37岁,他才因一位朋友善意的赌约将其中的一个故事变成了铅字。那是他的第一篇小说《佛的孤独》——写的是少年曹乃谦和寺庙住持善缘和尚之间跨越年龄和身份的友情。
这篇2万多字的小说后来被删减成8000字,发表在山西当地的文学刊物《大同文学》上。
小说的发表让曹乃谦有了当作家的想法。为了解当时国内文坛的情况,他找来《小说选刊》、《当代》、《收获》等文学期刊翻看,读到了王安忆、铁凝、刘恒、刘震云、史铁生等人的作品。
“他们的小说真的是很好,各有各的好。不过说实话,我觉得我和他们的水平差不多。”曹乃谦对本刊记者说。所以,翻了两年文学期刊后,他再也没有看过国内作家的作品,转向了外国文学阅读。
“对我创作影响最大的,当属海明威、斯坦贝克和契诃夫。契诃夫是个太伟大的短篇小说家了。我最佩服他给小说取名了,写农民就叫《农民》,写妓女就叫《妓女》,从不绕绕弯弯。好,好。”曹乃谦说。
从写处女作《佛的孤独》开始,曹乃谦有了写作时动不动就趴在桌上哭的“毛病”。
“当我哭到清醒时,才发现自己又哭了,才发现自己这是在写小说。”曹乃谦说自己“一写就进去了”——写到高兴时大笑,写到伤心处大哭。
“我写《野酸枣》这篇小说时,那半个月我都不想理睬我的妻子,因为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我小说中的那个女孩——野酸枣。”
“我的小说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都在写我自己。有人经常要告诉我个好故事,让我写个好小说,我说对不起,我不听,我不需要你们告诉我,我都是在写我自己。我有很多往事想要告诉人,我所有的小说都是有生活原型的,我没有胡编乱造一个故事,100%都是我的事和我周围熟悉的事。”曹乃谦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曹乃谦相信,“只有真实才能打动人。真实的情节,真实的细节。另外还得再加上真实的情感。”
《母亲》是曹乃谦写作了数年的作品,至今未完稿,因为“经常伤心得写不下去”。
养母换梅在曹乃谦7个月大的时候把他从亲生父母身边偷走,抚养到大,视如己出。
“她是一个自私的母亲,为了保护我,她什么都可以干,包括拼命和杀人。”在曹乃谦心中,养母换梅对他恩重如山。
1998年,因为偷了人家孩子而愧疚多年的养母生了病,常出现幻觉,曹乃谦封笔6年,终日侍奉。“我觉得,搞创作需要全身心地投入,而照顾老母也必须要全身心地去奉献。二者不可兼顾,所以我决定先当孝子,后当作家。”说到此处,曹乃谦声音哽咽,眼眶泛红。
养母去世后,曹乃谦决定以她为原型,创作50万字的长篇小说《母亲》。
写作这篇小说时,曹乃谦时常陷入怀念养母的悲伤情绪中无法自拔,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还几次脑梗塞发作被送进医院。
“我真的打算写完《母亲》就不再写了。我永远在提醒我自己:石头蛋蛋一坡,不如夜明珠一颗。”曹乃谦说。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杨天|上海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