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朱清时:一个真正先进的社会,没有尊卑之分

  • 来源:小康
  • 关键字:朱清时,南方科技大学
  • 发布时间:2013-01-11 15:28

  一个真正先进的社会,各行各业都很重要,各行各业的人才都很受人尊重,没有什么尊卑之分的。

  创新能力、素质以及批判精神

  《小康》:什么素质的学生符合南方科技大学(以下简称“南方科大”)的要求?

  朱清时:我们希望学生不仅要掌握高中的基础知识,而且要有创新能力和素质。具体说创新能力和素质就是具备良好的想象力、洞察力、注意力和记忆力。因为这四种能力都好的学生,做科技创新才容易。

  除了这四种能力之外,学生还要有批判精神。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是墨守成规的,要善于提出问题。有这种质疑精神或者批判精神的学生,加上这四种能力好的学生,就是我们需要的学生。

  《小康》:在挑选优秀学生这方面,南方科大如何跟国内的一流大学竞争?

  朱清时:我们很有竞争力,2012年6月份招生的时候,有五六千名学生报考南方科大,最后只录取了188个。我们学校的招考条件是高考占总成绩的60%,自主考试成绩占30%,高中阶段平时成绩占10%。但即便如此,我们所录取的学生的高考分数也已经达到中国前十几名高校录取分数线了。

  《小康》:南方科大刚成立的时候,您说过想将南方科大办成像香港科技大学那样的学校,这样的愿望现在看来还能实现吗?

  朱清时:这是早期。早期是从形式上希望与香港科大一样,香港科大就是一步到位地变成一所研究型大学,然后在短期内就成为亚洲一流大学的。但是因为社会大背景完全不一样,所以不可能模仿香港科技大学的做法,我们在中国内地的政策、法律环境下,必须走一条跟香港不一样的路。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如何和董事会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衔接好,是我们面临的一大问题。

  《小康》:南方科大还准备扩招吗?理想中的规模是多大?

  朱清时:我们是要扩招,但是是逐步扩招。我们按照小而精的原则,先建设教师队伍,教师队伍建好了再扩招。去年我们招了45个学生,今年我们招了188个,明年我们大约要招400个左右,而我们的教师队伍现在大约有90多位教授。到南方科大建成以后,我们的教师和学生的比是1:8,就是我们如果有1000位教授,学生规模就可以达到8000人,8000人中一半是研究生,一半是本科生。

  《小康》:您所谓的建成是指到什么时候?

  朱清时:十多年以后。

  《小康》:您这届的任期只剩下一年零四个月了,接下来您会连任吗?

  朱清时:我年龄大了,已经66岁了,到我任期到的时候已经68岁了,精力已经不充足了,所以我希望有更年轻的、更有精力的、更有能力的人来做这个校长。

  《小康》:现在有没有看好的人选?

  朱清时:现在我们看好的人选有,国内国外都有,但人家不一定愿意来。他们看到了南方科大前进如此困难,也就有畏难情绪。

  《小康》:您会不会担心您的继任者不会坚持把这条路走下去?

  朱清时:南方科大走这条路是本身的内在需要,我相信任何继任者都会优先保持南方科大的这个路线,当然也存在着后人不一定按这个路走的问题,正像中国的改革,并不是一个部门就从头到尾都要做下去的,只要南方科大点起了这把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全国的高校都开始改革,那么说不定在大家没有关注的地方,有一些高校就比南方科大更早地取得了成功。

  去行政化这条路,走得很辛苦

  《小康》:我发现“去行政化”这个词已经跟南方科大紧紧地系在一起了,您觉得南方科大这几年来这条路走得怎么样?

  朱清时:走得很辛苦。去行政化是一件很难的事,去行政化要全国一起才行,光一个大学局部来做是很辛苦的。

  《小康》:南方科大的大部分资金来源于政府,这个会不会影响你们去行政化?

  朱清时:南方科大的主要资金来源于政府,在目前创建校阶段,由于主要是政府出钱,很难免除掉行政干预,这个就是我开始说的去行政化步履艰难。

  按照国际上一流大学的经验,英国的大学都是公立的,主要都是政府出钱,但是他们有法律约束,政府只是出钱,不能干预学校的办学。在中国还没有这种文化,也没有这种法律,出钱的人他就理所当然认为他要干预这个学校。

  《小康》:在你们跟政府打交道的过程中,如果存在“讨价还价”的话,您的资本是什么?

  朱清时:我的资本就是如果你们不照教育的规律办事,那么学校的教授有可能离开,离开了以后这个南方科大就办不成了。所以对于政府来说,他们如果真心想把南方科大建好,也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反正就是大家都要说理,说到僵持了以后,再找新的平衡吧。你看我这儿写的这个报告,就是跟政府的人在说理。

  《小康》:您写的这份报告的内容是什么?

  朱清时:关于南方科技大学人才引进和校园建设,存在的问题。

  《小康》:存在哪些问题?

  朱清时:引进教授,一是工资待遇竞争力不够,第二个是教师要有启动经费,在启动经费的问题上,政府官员一般都是不理解的。这个新校区很大,里头也存在很多问题。比如说配套不全,行政官员的思想跟教育界的思想不一样,他们总觉得只要把教室盖得足够大,宿舍盖得足够多,你们就能办学了,他们没有想到公共实验设施要建好,体育场所、体育场馆要建好,会议的场所要建好……这些东西他们往往觉得不是很重要了。

  《小康》:这样的报告大概多长时间就写一份?

  朱清时:这一年要写两三份。到写这个报告的时候都已经是矛盾比较尖锐了才写,直接写给市委书记跟市长,因为他们不一定了解很多具体的情况,我们直接打交道的是市政府的各个局、各个部的官员,到实在讲不通的时候,就只有直接找市长跟书记。

  《小康》:南方科大的最高管理机构是理事会,有1/3是政府官员,1/3是学校高层,1/3是社会知名人士,这几方面权力均等吗?

  朱清时:应该是均等的,但是事实上因为我们国家的官本位、行政化,政府官员的权力就更大,他们掌握资源。

  《小康》:南方科大设党委这件事,有一些人觉得对南方科大很失望,您怎么看?

  朱清时:这是我们现在教育体制的问题,因为中国有个《高教法》,《高教法》规定中国的公办大学实行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我们要在中国办学,也不能违法,是吧?

  不会强迫孙子读大学

  《小康》: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有一种说法:中国的学生早在初等教育的时候,想象力和创造力就已经被扼杀了,您怎么来看待?

  朱清时:是这样的,中国的教育体系很容易就扼杀了学生的创造力跟想象力。小孩上小学之前想象力都很丰富,他会给大人提出很多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但他们一旦上学了之后,因为高考这个指挥棒,老师对学生的要求是只有书本上教的东西才正确,家长也跟老师配合起来,也在扼杀学生的想象力。所以学生到中学毕业考入大学,很多想象力都损失掉了,这就是中国的教育培养不出杰出人才的原因。好的教育不是只给学生灌输越来越多的知识,而是要教会学生怎么去思考,怎么去自己得出知识。

  《小康》:现在大学教授普遍存在重科研、轻教育的情况,在您看来,做科研和做教育之间会发生冲突吗?

  朱清时:做得好的大学这两者之间就是互补了,因为教授他做研究需要优秀学生的参与。所以一个大学办得好了,学生水平很高,教授做教学,跟学生直接沟通,他的研究工作也能得到很多好处。所以在高的水平上,教学跟科研是良性循环,是互补的。在水平低的时候,教学和科研就是矛盾的,因为学生的水平不高,所以教师没有感到他的教学对他的科研有什么好处,他就觉得教学是他的一个包袱。

  《小康》:您怎样看待现在炒得很热的异地高考?

  朱清时:我觉得这个是社会公平必须走的一步,中国早晚会完全实现异地高考,但是这件事做起来难度很大,因为中国的教育资源不平等,像北京高考资源就很多。

  《小康》:您现在已经做爷爷了,您希望您的孙子在国内还是国外发展呢?

  朱清时:我希望他在中国生活。因为我在国外时间很长,国外永远都没有归属感,因为是别人的国家。另外,他们也没有参与感,中国才是他们自己的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就是到国外去时间长了,这些小孩他们的心就变得跟西方国家一样了,表面上看到还是中国人,但是内心已经变了,跟家人之间的交流都有隔阂了,用国外经常说的话叫做“香蕉人”。所以我不愿意他们到国外去生活。但在接受教育方面,我希望他们能够有国外教育的经验、有国际视野。

  《小康》:您的家庭是如何开展学前教育的?

  朱清时:我们一直主张我的孙子天性自由发展,所以至今我们没有强行让他去做任何学前教育,只是让孙子去跟一个外国人学英语。我希望孙子能够成为一个成功的人,不在乎他做什么事情,只要他能够把他的能力发挥出来,生活得愉快,做事情都能够成功,这样就好了。不在乎他要读什么博士、硕士,或者上什么大学。

  《小康》:您说不在乎他读博士、硕士,那您的“成功”又是怎么定义的呢?

  朱清时:我们社会现在急需的是有真本事的人。我的孙子长大以后,不一定要有多高的学历,他只要是有真本事,有一技之长,就算是成功了。比如做个厨师,你能够把饭菜做得非常好,他也会受人尊重。

  中国社会如果进步到这一步,就是无论干哪一行哪一业,只要你干得好就能受到尊重,那中国社会就进步了,我相信我的孙子长大了以后,社会就已经到这一步了,所以我不会强迫他去读大学。

  一个真正先进的社会,各行各业都很重要,各行各业的人才都很受人尊重,没有什么尊卑之分的。

  文|《小康》记者 谭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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