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庄子的惊世和警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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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03-14 09:57
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庄子《渺箧》,以下引文均引自该篇)
【译文】河水枯竭了,谷底洼地才能真正显示出它的虚空容量(或者是说,河水枯竭了,也就冲刷不成新的溪谷了);把山丘夷平,深渊也就充实起来了,至少是不显深洼了。圣人死光了,向圣人挑战较劲的大盗也就不需要起事闹事了。没有挑战者、造反者、对立面,天下不就太平和顺无故事无事故了吗?只要圣人不死,大盗就会不断产生。所以说,谁要是尊崇圣人,提倡圣道,谁就是实际上在那里推崇盗跖,在那里创造有利于盗跖出现的环境呢。
这一段讲得绝妙而又深刻,与老子喜欢讲“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一样的道理。
任何推崇、提倡、表彰、评比,老庄认为都好比把一个香饽饽摆在那里,然后号召天下人去争夺,去占有这个地形或这面旗帜、这枚金质大奖章;于是去伪饰包装,去排除对手,去争名排名次,争奖励奖金,至少也是去忽悠作秀。
干脆没有香饽饽,干脆没有好坏香臭,没有圣贤与不肖、圣人与大盗的区别,圣人不去教训你、约束你、包装你,你也用不着另类、逆向、挑战、叛逆。没有仁义,又何有残暴之念?没有选美,又何必有丑八怪的绝望与变态?没有礼乐等规矩形式,又何有各种挑剔、责备、抱怨?没有先进分子、积极分子,哪儿来的落后直到反动分子?
这里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之言,非常极端也非常惊世骇俗。我想这里指的是:
一,圣人是有影响力的,圣人的一套理念掌握了群众,变成了力量,变成了旗帜,于是变成了纷争的缘由,变成了假公济私的招牌,使得对于真理的探讨变成强权的较量。英国前首相布莱尔在英国国会作证时说,对于“9.11”事件的反应,必须强有力、清晰、不可抗拒,就是一例。
二,原来只有窃物窃财者,有了圣人就有了窃旗帜窃理念窃解释权者,叫做欺世盗名者,欺世盗名者窃的是国。
三,圣人之论有其可取处,但也往往会有一相情愿处,有薄弱处。这些弱处被糊涂人、偏执人、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能够使圣人之道变成害人之道,如西方哲学家所言,堕入地狱的陷阱,是由升入天堂的愿望修筑而成的。
四,你说你圣人,我说我圣人,天下岂不大乱?
五,圣人之说使百姓陷于盲目期待,不相信自身却相信圣人、斗士或者大师。六,圣人高高在上,精英意识特强,肯定自命什么“思想者”,其实说不定脱离实际、脱离群众、脱离常识。
七,肯定还有七、八、九……慢慢琢磨去吧。
这些说法都有一定根据,任何过分与超出了理性限度的提倡、推崇,都会产生弄虚作假。例如举孝廉时期有过种种不近人情的伪孝廉,例如“文革”中的“讲用”,更是不伦不类,大大地靠不住。
我们还可以举一个最切近的例子,各种文学奖金,在引起羡慕的同时,也引发了批评非议。大奖大争议,小奖小争议。真正的好书,例如《圣经》,例如《庄子》,例如《红楼梦》,例如《神曲》,与哪个奖有关呢?凡人发奖,必有凡俗意味。怪人定奖,必有怪诞情趣。国王发奖,必有君主陛下之风。领导批奖,则有官员味。中低档智商者营奖,最多也只是关注中低档书籍中相对好一点者,而不可能奖励真正的杰作。
但是反过来说,让文学冷冷清清就一定好?也不一定。冷冷清清写作的人多如牛毛,真正写得好的绝无仅有,发发奖,热闹一下,于万民害少利多,至少有利于提倡写字识字读书,至少胜过黄赌毒贪渎犯罪。
所以说,如果掌权者、老板们、名人们、有影响者们全然撒手撤劲,嘛事不干,其结果呢,好人出不来了,坏人照出不误,也并非不可能。一个花园,如果取消一切园丁的劳动与管理,当年的赫胥黎在《天演论》中就讲过这种情况,其结果不但是花园的荒芜,更可能是恶草的蔓延与名贵好花的灭绝。
奇怪,与老庄的设想相反,许多美好的花卉,例如郁金香与百合花,需要大量劳动加以栽培、扶助、管理,一任自然的结果只能是衰败、荒芜、恶化、灭亡,而各种恶劣植物,却常常具有超强的繁衍生存能力。动物也是这样,苍蝇比熊猫好活得多。好人是需要教育辅导的,坏蛋却容易自然产生。老庄的道理有其片面性与不可操作性,很遗憾,是这样的。
你们要警惕啊: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
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
【译文】你制作量度容积的斗啊斛啊,结果盗贼不仅盗窃你的粮食,连同你的斗与斛也一并盗走;你制作计斤测两的天平杆秤,结果盗贼不仅盗窃你的金银财富,连同你的天平杆秤也一并盗走;你制作符玺信物,大盗不仅窃取你的权力地位,连同你的符玺信物也一并盗走;你制定仁义准则以校正百姓的行为举止,大盗不仅夺取你的江山,连同仁义之类的行为准则也归了他,用来忽悠解释并衡量百姓教导百姓啦。(圣人制定了贤愚不肖的标准尺度,大盗不但夺取财富与权力,连同标准尺度也盗走了。从此,合格不合格,够不够斤两,全听大盗的了。)从哪里知道会是这个样子呢?请看,你偷窃一只钩,会被杀掉砍掉;你盗得一个国家,就代替原来的君侯成了新的君侯啦。你看,迈进了诸侯的门槛,到处是仁义道德的鼓吹言谈,这不就是证明吗?你只要是占据、窃取了诸侯的地位权力,连同仁义呀圣智呀,就都被你占有,也就是堂而皇之地窃取成功、功德圆满啦。
好厉害的庄周,他不但发现香饽饽是可以争夺窃取的,而且他发现香不香的判断权,价值观念的解释权、衡量权与适用与否的终审权,也是可以争夺窃取的。一切被推崇、提倡、珍爱的东西,都是祸害之源,争夺之根,虚伪之由,占有与窃取的教唆者,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这句话说得何等锐利而且沉痛!你的地位上去了,权势上去了,不但权位归了你,连仁义道德圣知的美名也归了你啦,呜呼痛哉!至于“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名言,甚至于常常成为革命者的动员令啦。主张大而化之、大而无当、槁木死灰,称颂闻道则眠的《庄子》一书中竟出现了这样的“造反有理”言论。人们,我是爱你们的,你们要警惕啊。
这后面的祈使句出自捷克共产党员、烈士伏契克的书《绞索套着脖子时候的报告》。
窃仁义:现成的例子就是陈水扁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译文】所以说,那些追随大盗、窃国窃圣、标榜诸侯君王之位之威,又窃取了仁义之名声、价值之解释权、符玺信物的影响力公权力等所带来的利益的人,不会听取任何人的劝喻。有升官发达光宗耀祖的好处,他也不会改恶从善;有受到斧钺刀枪严惩的危险,他也不知止步。这样,巨大的利益使得盗跖现象成为禁止不了的了,这都是圣人的罪过呀。
现成的例子就是陈水扁,他是一个很有道道的人,而不是一个傻子。他是一个利用了许多现代之道而窃取了高位的人,他尝到了诸侯之荣威,占有了仁义、斗斛、权衡、符玺的巨大利益,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腐败,到了这时候,九条牛也拉不动他,他不可能转过弯来……这是谁之过呢?当然是陈个人之过,但同时,是什么东西能被这样的人利用成这般田地呢?难道这不值得深思吗?
庄子告诉我们,能够被盗窃的不仅有物质,也有精神、理念、概念、旗帜、符号、图腾、称号,还有某种基本教义-原教旨主义;那么,那些制定基本教义的所谓圣人,不就有责任了吗?
这是庄子的一大发现、一大发明。
圣人是制造教义-意识形态-理念的人,他的理念可能很美好,很合理,很激动人心,很富有吸引力,但他的理念再好也不可能完美无缺。而当理念被放大被实力化被绝对化时,即使此理念上的一个小小的漏洞也可能在实践中变成大谬,甚至导致祸国殃民的灾难。例如民族感情、民族尊严、民族自觉本来是很好的东西,如果发展成了分裂主义、极端民族主义乃至法西斯主义呢?当然就很糟糕。
甚至于,让我们假设,制造某种教义、理念的圣人其时的论说体系完美无缺,超级完备,比如某一种经写在那儿了,固定下来了,如何发展下去就是后人的事儿了。圣人不可能一代一代地奉陪着诸位接受他的理念的人生活下去、战斗下去,他不可能对每一个宣称信仰他尊奉他的人负责,偏偏他的教义极受欢迎,尊奉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中间什么货色都有,投机者、骗子、白痴都有,那么他的教义会起些什么样的作用呢?
重含蓄——妙哉亦悲哉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掷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
【译文】所以说:“鱼不能脱离开深水,而国之利器,国家最有用的致命武器,不可以拿给别人、俗人看视。”那些圣人的御民之术,是君王大臣们取天下的看家本领啊,并不是要让天下都学得这样聪明明白。只有再也不公开地讲什么圣人呀智慧呀,才不会有大盗谋国谋政;抛弃掉玉石,毁坏掉珍珠,小盗也就没的想了;把信符烧掉,把印玺劈烂,百姓们就会纯朴老实了;砸掉斗器,撅折秤杆,百姓们也就不会谁多了谁少了争执不休了;毁弃天下的圣贤法制,老百姓也就能参与议政,官员也就能与百姓找到沟通的可能,用不着疲于概念的抽象争论了;打乱六律、乐谱、和声、调性,破坏掉乐器,堵塞住师旷之类的音乐大师的耳朵,天下百姓也就学会保持含蓄自身的听觉与发声能力了;毁坏各种图案、文饰、色彩,把离朱这样的目光明利之人的眼睛粘封掉,天下百姓们也才能懂得保养含蓄自己的观视与绘图能力、造型能力。
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字:含。庄子提出人的智慧能力要含而不露,这才叫“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人之耳聪目明也应该内敛积蓄,深藏不露,有点老子说的“知其白,守其黑”(第二十八章)的意思,或者是被黑格尔赞赏的将自己隐藏在无边的黑暗中,而观察寻找光明的意思。
无论如何,这更像谈兵法,而不像谈文化。也许御民与用兵一样?也许御民要反对外露张扬的视听文化?把圣人看成不可示人的国之利器,把他们隐藏起来,免得以之明示天下,这是不是有点阴谋主义加寡头政治的味道?
重含蓄,也不无重混沌的含义。不要太清晰,不要太外露,人的技能与智慧也不要太发展,这样才能做到朴鄙,保持原生态,简单化,才更有操控的空间。呜呼,妙哉亦悲哉!
庄子前面一直在指责圣人,这一段却说圣人是国之利器,非以明天下的。那么是否可以说,圣人的罪过是把治国平天下之道讲给了天下百姓,圣人本应该一直藏着掖着?这样的说法似乎难以苟同。
但有一点是对的,如果一个国家的亿万人民都在讨论治国平天下之道,如果政治变成了全民热点狂点,不会是好事。“文革”动员了全民,尤其是动员了青少年,叫做群众真正发动起来了,如何呢?一个正常的社会,公民关心国家政治,履行公民的义务,行使公民的权利,与尊重社会分工、各司其职、恪尽职守,同时尊重旁人在自己的领域里的工作,是应该妥善地结合起来的。
有一句话精彩,我忒想对之有所发挥:说是“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把圣人的那一大套毁弃掉,才好与老百姓沟通交流,老百姓也才好参政议政。话虽说得过一点,但很有启发,其核心含义应该是不可将治国理政过分理念化、高调化、意识形态化、价值观世界观化、豪华七彩化、概念化、教条化、念念有词化、雄心壮志冲九天化,也不要太智谋计策化与防范周严滴水不漏化。
庄子要的只是施政的人性化、天性化、生活化、适当淡化、平实化,以至于低调化。否则与民论议,一张口就是空谈名词帽子抽象强辩,老百姓不明白也无兴趣,互不搭界,只能是统治脱离民众,只能是真实情况上不来。这些虽是一面之理,实有宝贵之处。
摘自《庄子的快活》
王蒙著
贵州人民出版社
2013年2月版
文|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