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你们有两个父亲

  我看见了他的心,有一块纯净的地方,存放着他们永远没有落上尘埃的爱情。

  唐氏儿的晴天霹雳

  2003年9月12日,是我一生无法忘记的日子。我等在产房外,焦灼而喜悦。不一会儿护士抱了襁褓出来:“是唐氏儿!”我懵懂地望着护士:“什么是唐氏儿?”她冷漠地回答:“就是弱智!”我头顶滚过闷雷,踉跄着跌坐到长椅上。

  不一会儿妻子宁颜被推出来了。我鼓起勇气小声问:“你知道了吗?”她的眼泪哗的一泄而下。我硬着头皮说:“咱不要了吧?”

  那一刻,我觉得宁颜也是有些犹豫的。可过了一会儿,洗干净了的宝宝被抱过来,护士让他尝试着吮吸宁颜的乳头。孩子用小嘴嘬住她的那一刻,她忽然眼泪巴巴地看着我,目光里是一个母亲的哀求。我狠心别过脸去对护士说:“别让他吃了,冲奶粉吧。”

  宁颜的乳汁生生被涨了回去。我强势地指挥着一切,生怕孩子跟我们有过多关联,因为时刻准备着把他送走。宁颜却越来越舍不得了。“孩子挺好的,”她自欺欺人,“一点都看不出来。”或者打感情牌:“你给取名字吧?”我越来越烦躁,我讨厌女人的感情用事。

  宁颜还没出院,全家老少包括她的父母和姐姐,就拿出了我们的一致意见——送走孩子。宁颜不肯,她有些神经质,每睡半个小时就醒来看着孩子。越到后来,她变得越执拗。大家原本都有些不忍,见这架势,纷纷扬言:“我们不多嘴了,你们自己决定。”

  我上网搜了唐氏儿的例子,看到那些一致的大扁脸、塌鼻子、眼神呆滞的模样,我开始跟宁颜吵。她的身体在逐渐恢复,也有了力气跟我吵:“你不要,我自己养!”

  我只好暂时迁就。我等着有一天她醒悟,因为孩子现在小,和同龄宝宝区别并不大,我想迟早有一天她会崩溃。但事实是,孩子的情况越来越糟,宁颜的母性却越来越泛滥,其涨势之迅猛彻底击溃了所有不美好的现实。

  有一种面对是自取其辱

  宁颜给他取了个可笑的名字——宁聪,还自作主张把户口上到了他们家。这时正好有一个调到北京总部学习的机会,于是我趁机办调动,不想再回家。

  一天宁颜打电话来,说北京有个地方能开启唐氏儿智力。简直是无稽之谈,但她要试,我只能答应让她从天津过来。她直接辞职,兴冲冲带着孩子来了。

  在整个过程中,我忍受着所有异样的目光,非常不情愿地把我的血汗钱扔在这不可能给我带来希望的机构。和我们一起生孩子的同事,人家欢天喜地给孩子办周岁酒宴,买各种漂亮玩具,而我和宁颜每天都在争吵,我们的感情在争执中消磨殆尽。

  钱用得差不多了,宁颜只好回去。我看着已经一岁多的孩子,不会笑,也很少哭,只知道目光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我觉得他连我们精心准备的婴儿床都不配睡。

  宁颜说:“这根本就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我勃然大怒:“你肯听我半句,这个家也不会被你毁成现在这样!”她号叫:“离婚!”好吧,我已经为她留下这个孩子付出了太多,我的人生不允许再牺牲给任何人。

  我们顺利办了离婚手续。出于愧疚,家产我什么都不要,随孩子一起跟宁颜。我迫不及待地回北京,心里是有些怨恨的。如果她能理智一些,事情也不会到今天这步。而她的怨恨更深。为了避免再相互指责,我每个月除了寄抚养费,决不跟她有半点联系。

  2008年春天,我找了新女友,隐瞒了前妻和弱智儿子的事实,生活就要翻开新篇章了。一天跟大学同学吃饭,一人忽然说:“宁颜跟老俊在一起你知道不?”我大吃一惊。

  老俊是我大学时的室友,最铁的哥们儿。彼时宁颜青春貌美,我和老俊一起趋之若鹜。但老俊比我木讷半截,这场爱情角逐我最后胜出。老俊为此非常生气,不再搭理我了。这事儿在我们系曾被传为笑谈。

  我很想打个电话给宁颜,又不知如何询问。无论怎么开口,都是自取其辱。我决定回去一趟,看看他们。

  从未逃开良心的折磨

  接到我的电话,宁颜很吃惊。“好吧,”她迟疑了一下,答应了我的探访,“我又结婚了……老公你认识。”

  “哦?”我佯装不知。

  “是老俊。”她声音不大,却充满愉快。我想装成大惊失色,却再也装不出来。片刻的沉默后,她又问:“那你还来吗?”

  她一定能想象到我的难堪,但她忽略了我的好奇。

  我给聪聪买了两套衣服,按宁颜短信上的地址,过来了。宁颜和老俊站在楼下,老俊牵着我儿子,一家三口那么朴素自然地等着我。我倒像个外人。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窘迫,跟他们问好。“这两年很忙,我几乎都没有回过天津。”我的解释很苍白,他们没吱声。然后大家一起上楼,聪聪忽然冲老俊张开双手,老俊自然而然地抱起他,上楼。宁颜跟在后面唠叨:“多大了,还不肯自己走。”聪聪没有什么表情,趴在老俊肩上冷漠地看着我。我的心和四肢一起颤抖,这是我的孩子,但从他出生起我就没有抱过他。现在,他和他的母亲彻底地与我不再相干了。

  他们的家很小,宁颜说她把我们先前的房子卖了,为了给孩子治病。现在的房子是租来的,家里有些乱,到处是玩具、涂鸦,特有生活气息。“孩子不是很严重,和同类病例相比算好的。”宁颜从老俊怀里接过儿子,指着我对儿子说:“叫叔叔。”聪聪怯生生地叫了。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宁颜大约看出来了,赶紧解释:“不想让孩子知道那么多,所以……他只有一个爸爸。”

  我点点头,我没有资格较真。

  然后大家都无话可说了。老俊到厨房去做饭,宁颜坐在我边上,我只好主动搭讪:“你胖了。”她羞涩地笑笑:“四个半月了。”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聪聪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他凑过来,贴在妈妈肚子上,然后忽然冲我笑了一下。

  我的心像暮钟一样发出钝响,我鼓励自己平静再平静。我看着这个小小的、温馨的家:窗帘是宁颜喜欢的红色格子,桌上摆的是宁颜最喜欢的大学时在海边的那张相片,阳台上养着她最喜欢的栀子花;杯子、拖鞋、围裙,都成双成对,分浅蓝和粉红,上面写着“老公”“老婆”。这有点像大学时的同居生活,有柴米油盐的浸润,有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有甜美而蓬勃的爱情。

  我再也不能自持。匆匆拿出给聪聪买的东西,我落荒而逃。

  外面下起了小雨,我没有打伞,一个人默默地走了很远的路。我想起那个年代自己对宁颜的海誓山盟。我立志永远和她在一起,爱她、保护她,和她共同承担人生的风雨,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5年了,我带给宁颜的伤害连我自己都不能启齿,这一刻我才明白,其实这5年里我没有一刻不在痛苦之中。我一直用力逃避,可是我从未逃开良心对我的折磨。

  要对得起自己爱一个人的坚定

  我心里紧绷的弦开始放松,我开始常常去看聪聪,坦然接受他叫我“叔叔”。我也开始很有私心地观察老俊对聪聪是不是真心的好,结果是叫我满意的。我的感激和自惭形秽无以言表。第二年聪聪的弟弟出世了,是个眼睛黑亮的小男孩,特别像宁颜。这个辛苦的家庭弥漫着喜悦,我也莫名轻松了一些。

  这段过往终究瞒不过新女友。得知我还要每月付给前妻不菲的抚养费,她果断离我而去。我们越是成长,越是现实,我对此毫无苛责。渐渐地,我想找人结婚的冲动也越来越小了。

  2011年的一天,我给聪聪打电话,他言辞吞吐地告诉我,爸爸妈妈要带他到北京来玩。我立刻让老俊接电话。老俊不好意思地说:“孩子想去旅游,去首都最近嘛。”我真诚地问:“要过来怎么不和我说?”我立刻请假,去接他们一家四口到北京玩两天。之后我又全程领着他们去北戴河游玩。

  同事问,这么忙你还请假出去玩,不怕扣奖金呀?你们什么关系?我一时语塞,怎么说呢,我和老俊亦敌亦友。这哥们儿让我看到一些纯洁的东西,我打心眼儿里钦佩他。

  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地流过,我和老俊又开始兄弟相称。就在一切都复归平静的这个炎夏,忽然宁颜的电话打来:“老俊出事了!”他去兼职售楼,结果电梯出事故,老俊重伤!

  我马不停蹄地赶回天津。一路上宁颜疯狂地打电话给我汇报情况——老俊在抢救,下达了病危通知书,老俊不行了……

  我的心被车轮一遍遍碾压,撕心裂肺。到医院后,老俊已经陷入弥留状态,院方允许家属进去。我们都知道,到了最后告别的时候了。虽然那么突兀,无法接受,但又深刻地明白不会再有奇迹。我们悲痛欲绝地鱼贯而入。老俊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大家立刻将我推到前面。

  他还有话要说,但是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泪水横流。宁颜忍不住哭出声,然后变成号啕。老俊想说话的欲望更加强烈,他焦灼地看着我,好像在等我说什么。

  我一下子明白了。

  我扑过去对他说:“我会照顾好她,照顾好你们的孩子和我们的孩子,这些年我对你的感激一直无从报答……你放心吧。”我们的目光相互传递着某种悲壮,有感恩、信任、理解、报答和托付,有爱的厚重和苍凉。我看见了他的心,有一块纯净的地方,存放着他们永远没有落上尘埃的爱情。我也看到了他的企盼,想要我能够如他一样,对得起自己爱一个人的坚定。

  在场人无不泪崩。

  老俊去世后,我帮宁颜办理后事。所有的人都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我在大众心目中,终于不再是一个悲凉小人。此刻,离我们生下聪聪的时间过去了8年,我们的婚姻在这8年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考验,而今我终于警醒。

  我要告诉两个孩子,他们有两个父亲,一个父亲带着伟岸的深情,一个父亲带着忏悔的回归。是爱的接力,圆满了这个复杂的家庭。是的,命运的坎坷,可以考验真正的感情;对手的钟情,可以唤醒沉睡的良知。接下来我和宁颜将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会更加艰辛,却充满了纯洁而笃定的力量。我们将借此,坚定前行。

  口述/安毅 整理/风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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