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是那个呼兰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呼兰,图书馆
  • 发布时间:2013-05-10 17:05

  《呼兰河传》

  清晨去跑步,在广场西侧看到崭新的建筑,青砖白墙,颇有徽派建筑之风。虽看起来庄严大气,但刻意为之的诗意却与灰败的北方小城格格不入。走近了,看到建筑的头顶悬着三个电镀的大字“图书馆”。

  顺着图书馆一直向南,青色的墙上镶着几幅浮雕:河岸的芦苇遮天蔽日,蒿里追逐的少年续着桃心儿发;乐匠鼓着腮帮子吹着唢呐,一支送亲的队伍踽踽而行……最后一幅,一个女青年围着长围巾,表情冷漠而淡然,她身后,一条来自远方的长河,在岁月里静静流淌。

  墙壁上是1920年的呼兰城,因为女作家萧红的《呼兰河传》而被定格。书中的世界里,它永远都是一幅热闹却荒芜的景色:因为吃太多被鞭打的童养媳活不过十六岁,磨坊的男人在寂寞里死去,后院的大倭瓜花和小柿子花在招蜂引蝶,永远开在阳光明晃晃的六月里。

  而现实世界,在历史的车轮里滚滚前行。老城区一片片拆迁,平房被高层建筑所代替,泥土路被水泥公路所覆盖。几年前,因为哈尔滨市扩建,呼兰被划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区,然而这里的人们并不习惯,仍旧以呼兰人自居,哈尔滨市的人也一样不习惯,张嘴就是你们呼兰如何如何。

  越长大越悲伤

  这就是我的家乡呼兰。它像众多的北方城镇一样,一年四季都灰蒙蒙的。天空像洒了墨水的白纸被不小心水洗了之后的颜色,白衬衣穿一天就要洗,鞋子永远在灰土扬天的天气里分不出真伪。

  人们的血肉里充满了北方人特有的野蛮和虚荣,打群架从初中开始就流行;虽然连一家像样的咖啡馆都没有,但是背着LV的少妇却满街都是。你可能很难相信,那些印满了“LV”的大包,百分之八十都是正品。

  在被青春期的焦躁和极端所左右的岁月里,我曾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年少的激情里夹杂着鄙视一切的狂妄,我看不起那些连快餐店里自取吸管机都不会用的背着名牌包的妇女,这些人也一样看不起连一件貂皮大衣都买不起的我——你瞧,这是多么令人生畏的价值观。

  我猜那时候,离家出走曾经是每个像我一样的孩子的愿望,不仅仅是因为格格不入带来的孤独感,还因为那是一个和独立、漂泊、自由有关的愿望。在我们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年纪里,顺着铁轨一路远行是每个人的渴望。那时候,我们的未来在世界各处,它可能大漠孤烟,可能潮平两岸,也可能杏花春雨,唯独不可能的就是停滞不前。

  长大后,火车带我去远方,却发现铁轨那端还是铁轨,渴望那端仍有渴望。这个时候,有没有想回家?

  现实总是充满希望又矛盾重重,每一次奋力挣脱都伴随着撕心裂肺,每一个花花世界都带来许多个辗转反侧。某一次,在凌晨的火车上醒来,铁轨敲打车辙的声音清晰传来。我打开窗帘向外看,土地辽阔,在夜色里一望无际,平原、白杨、黑土、黑龙江,我忽然热泪盈眶。明明不屑,却不明白为何充满眷恋,并且越长大,离开家时就越悲伤,战胜这种悲伤所花费的力气就越大。

  最美的情书

  与高中时的朋友吃热气腾腾的炭火锅,羊肉贴在炉壁上被烧得嘶嘶作响。一群人喝了酒,夜里跑到高中的校门前,央求门卫大爷放我们进去。毕业多年,门卫大爷不知道换了几个,却永远是一样的装束:灰色棉袄和车夫帽,左耳夹着一支红梅烟。

  大爷犹豫几秒按下了开启键,电子门在寂静的夜里哗啦啦开启。从前终日冒黑烟的大烟囱已经倒了,学生宿舍换成了明黄色。尽管跟我们的记忆有些出入,但它仍是那个承载了青春,祭奠了爱情的一中。

  梓琳靠在我肩头悄声说:“我想徐子晨了,你想念程明宇吗?”黑夜里,我带着泪哑然失笑。

  我想起有一年,尚且宽阔的呼兰河岸边有一艘锈迹斑驳的铁船,水涨时没到船身的一半,程明宇在补课的间隙带我去船上,船身上有不知名的人用粉笔写的情书,其中一句我印象深刻:张小丽,今天我来了,你没有来。我爱你,你爱我吗?

  那时我嘲笑这个名字肤浅、写字的人粗俗,而现在想起来,却觉得那是世上最美的情书。

  那一年的秋天,我被河岸的风吹得发抖,钻进程明宇的外套里,两个人站在船边沉默不语,听河流喘息。许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在我耳边说:“我们就在这里,一直到补课开始好不好?”

  那天晚上我们都没有去补课,在呼兰河寂静的岸边,程明宇带我看了最为壮观的灯光,数以千计的许愿灯乘着彩纸扎成的小船,从河的上游顺流而下,途经我们身边时染亮了整个夜空。那情景撼动我心,久久不忘。

  世界的矛盾

  回家,是因为接到了姥姥的病危通知。葬礼过后的母亲情绪不稳,我辞职在家陪伴。

  许多年不曾看到呼兰的秋天。我搀着母亲在秋日的街道前行,还是一样的灰土扬天,白杨树挺直着脊梁,路人依旧面目模糊,小区院内堆满了碧绿的白菜和大葱。北方人乐于在隆冬来临之前将秋菜晒干,码在墙头或者缸内,积压发酵,成为冬日里的美味酸菜。每个杂货铺门前都会放一席豆腐,方方正正地切开,两块钱一大块,还热乎乎的,拌上葱和酱油就是一顿美味的午餐。时过境迁,回头看我的故乡,我头一次发现,粉饰的浮华之外,他们竟然也有自己的朴实之处,社会青年也爱吃小葱拌豆腐,LV妇女也会蹲在院子里腌着秋菜。

  母亲笑谈倘若我回来可以托关系找稳定的工作或者参加教师竞聘,她恰好认识管理名额的人。我笑笑说不必。已经习惯了拿着简历和作品集参加面试,习惯了凭能力升职,即使面对总经理也一样直言不讳。那是他乡,虽不能让你安定稳固,没有亲人围绕在身侧,却能够给你相对公平的空间和就事论事的权利。

  世界总是这样矛盾。

  姥姥去世的前几天一直昏迷,我跟母亲一同去探望她。姨妈、舅妈、姐姐,一屋子人静静地陪在姥姥身侧聊天。

  那么坦然却严肃地等待死亡的到来,不是过尽千帆之后收敛而来的淡然,是扎根在这片土地,与生俱来的从容与淡定。

  自诩见惯了大世面的我却在这份从容面前慌了手脚。

  姥姥去世以后,我同母亲坐在家中度过悠长的下午。母女两人坐在一处,说几句话,吃一些水果,读书中的片段给她听,窗外是正在建设中的呼兰城。几处高层建筑点缀其中,有着鹤立鸡群般的不协调,远处的大烟囱冒着白烟,是发电厂在日夜不停地工作。

  除去她大哭过几次,这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岁月。如果梦想和亲情能够两全,我愿意留在这里陪他们变老,生生世世,永永远远。

  母亲陪伴姥姥几十年,寸步不离,她尚觉得愧疚,这些日子我常自问:我们这代人抛家赴前程,是不是终有一日会抱憾?但现实种种迫使人无法回头,这一线亲情可能是所有离家在外的孩子心里永远的痛。成长过程中缺失的一块,此生都无法用其他东西来弥补。

  《南渡记》里孟灵已说,世界上的事总难两全,能有一全也是好的。

  向来处望,看到故乡

  在家的那段时间一直住在老房子里,天黑后睡去,清晨时分醒来,有车夫赶着马车从门前走过,挥起的辫子打在马背上,丢在街上的马粪热气腾腾;也有开宝马车的少年,在街头巷尾冲我按几声喇叭,原来竟是少时相识;秋风起,黄叶飞,有酒有肉兴正浓。

  我在小城停留了一个月,小城涤去了我在外面铜墙铁壁的世界里内心积郁的戾气,我积攒了能量重新出发。

  原来,青春是一条奔腾不休的河流,我们是其中奋勇向前的船只,忍受颠簸,忍受流离失所,是因为心里存着前方更美好的愿望,而呼兰,这座小城就是那沉默不语的岸,它延伸无限,不过是让我倦怠时可以搁浅的地方。

  出发时,一家人路过河桥,我转头看身侧的呼兰河,旧船早已拖走,河桥修葺一新。父亲炫耀般地说:“我们局里新修的大桥怎么样?萧红故居也已经重建了,萧红诞辰100周年,还新建了图书馆。”我笑了,原来竟是父亲,带领一群人,一砖一瓦,一天一天,将这城市变得不再相识,擦去了我成长的印记。

  然而,即使它改变了模样,却改变不了乡音,再华丽的外表也遮不住粗糙的灵魂。这仍旧是那个呼兰,秋季里灰尘四起的呼兰,十月里就寒冷如斯的呼兰,出租车五块钱起价的呼兰,问诊不用挂号,随处都见得到老相识的呼兰。

  我内心轻视,却又朝思暮想无比眷恋的,故乡。

  呼兰河在脚下静静流淌,湍急的河水混着泥沙,我仿佛看见每个夏日来临之前它冰封开化,童年的我在岸边玩耍。然后我转头,向来处望,仿佛听到了召唤。

  那隐约是稻谷,晚来香。

  撰文_于人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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