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夜思

  昨晚原将头置在近江的一侧;躺下后又觉不妥,万一半夜睡得迷糊,起来推开车门,一脚踏进江中,岂不寒冷?换了方向,又觉不美,因为不能一扭头便看到江水。折腾了几回,索性起身。江边有几株小小的李子树,我移动车子,使脑后的车门对正一株,庶几不致自投汉江了。

  醒来心中甚觉清明。睁开眼睛,看到对面窗外那株树,在夜色中露出形状来,细长的枝条,有些模糊,像绒毛似的。它,和偏左一点的,影子般的一块山坡,便是我能见到的景物了---这么说当然不对,因为还有天空,颜色是青色和乳色的混合,隐隐地放些光,星辰则完全看不见了,我想是江面上升起的雾气所致。

  过了一会儿,觉得树的轮廓比先前清晰了些,以为天正在破晓,看了一下时间,却刚到两点五十五分。我不再多虑,点着一支烟,舒舒服服地静躺下来,等待黎明。

  写完前面的字,又躺下,听到鸡鸣---应该是先前就叫过的,只是写字时未留意。这一带天明比东部迟,不但没有亮色,反而比两点钟时还要黑些,前面提到的,天空的乳色,甚至褪却了,变成纯粹的青色,直到五点半钟之后,才又添出另一种色调,一种我辨识不出的色调,不过,现在是六点钟,我敢说那是一种极轻微的紫色了。

  我知道这预示着什么。再过一小时,天空将如燃烧般明亮。贯通南北,太阳的光犁过地面,所有的生物都翘首迎接。……我记得曾目睹一棵高大的杨树被照亮的过程,当阳光掠到树顶,树梢的叶子真如融化在光线中一般,如此光亮,又如此透明,紧接着,杨树一段段呈现出来,唰的一下,没等我看明白,连自己也沐浴在光线中了。

  月亮还在,移到了车的右前方,和地面大约有三十五度。在雾气后只如暗淡的光斑。她的角色,该退场了,要让位于更辉煌的主角。当然,明晚我还会见到她。

  一日行路,夜宿,房间颇冷,还是洗浴了一番,索性又洗了两件衣物,觉得自己又勤劳又勇敢,是个大大的好人。

  从街上吃完饭回来,看了一会儿地图,见县南有两条小路,一条向东,通向兴隆、麻柳滩等处,一条向西,通向长岭、三元等处。这些都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所以好奇,不妨明天走一条,后天走另一条,这样想着,心里刚高兴了一下,又想起一事,犹豫起来。

  我本来是把行期定在四月的,图的是天气温暖,便于野宿。坐在家中等天气,等得实在不耐烦,每天看汉中地区的天气预报,从二月看到三月,温度比石家庄只高一摄氏度,着实发恼,索性不再等了。昨天过平河梁,北坡竟是一片冰天雪地,下得山来,在石泉见得一树杏花,开得很盛,好不高兴,以为春色在望,结果一到晚间,仍十分冷,如昨晚和此刻。我心里盘算,不如到四川躲上一躲,一周或更迟后再回来,岂不暖暖和和?想了又想,也没个一定的主意,明天走着瞧吧。

  昨天跑的路太多,想不到今天亦复如是。西乡到镇巴间,在修路,烟尘障天;过拴马岭后,又捎上了拉溪塘村的甘家兄弟,这样方到县城。从行程上说,有些尴尬了。我有这些理由,但不能假装不知道,这离我原先的计划,实有些远。

  我这次出行前想的多接触人,怕是一腔情愿罢了。又想到现在的人,要和异地的亲友联系,打个电话即可,所谓千里咫尺是也;若在古代,家人接到书信,往往已是数月之后,纸中寒暖,早成旧闻,展纸之刻,写信人身在何地,是否无恙,又不可知了。

  又想到我从石家庄开到西安,只用九小时;王士祯《蜀道驿程记》,详记每日路程,他是有车马的,从京师到西安,还走了二十多天。汉唐的士兵,远征或西或东,或南或北,经年乃回,或一去数年,这一辈子,如此跋涉两次,也就老了,至于到外面做官的,做小生意的,游学的,探亲的,逃亡的,流放的,日日身在陌生之地,见的是陌生的面孔,听的是陌生的声音,怎会没有伤感?

  又想到古代医疗落后,旅中得了病,睡在客店,心知一旦不起,便成游鬼,所谓沟死沟埋,路死插牌,连首丘也不能够,历代无数道死的人,最后几夜,心中所想,实不可究。

  刀尔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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