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困住了

  早晨醒来,雨过天晴,透过车窗,看见满天星斗。夜空是我知道的事物中最美丽的,是我不管看多久也不会厌烦的唯一事物。其实,自然没有不美丽的地方,区别只在于规模,以及与我们发生感应的契机。昨天见到的裸露的巨岩,泥流和黄土,本身并无丑陋之处,如果有什么丑陋的,那一定是人类活动留在上面的痕迹。

  六点五十分上路。昨天我曾抱怨过的景物,那些粗糙的房屋,乱挖出来的水沟,难看的标语或广告,不协调的涂色,那些工地上挂在柱头的电灯,路边杂乱的果木,无人整理的碎砖乱瓦,纵横的电线,所有这些,在安静与暗淡的光线中,又传递出另一种意味。

  人毕竟是有精神的,尽管得不到充分展现,但如果时机适当,我们会看到,它仍然不可抑止地流露出来,虽然未必在最般配之处。我面前的人类生活虽不是最值得称颂的,也不乏感人。在一个长而平缓的下坡道上,前面出现一辆摩托车,我慢下来,与他保持不变的距离,让那骑车人的背景,凝固在视野里,我意味到我们行走在同一个世界中,只是路途不一而已。

  我又见到小学生,穿着绿色的校服,先是一个,然后是两三个。我见到几个小学生聚在一个门前,想必是在此结伴上学,还有一个小女孩,站在路边,是在等待什么呢,还是因为没人与她同路而伤感?路上的小学生越来越多,我见到一个很小很小的男孩,步态笨拙,由一个成年女人牵着手,在他前面,出现了四五个孩子,其中的两个,手里擎着小红旗。几分钟后,在一个叫角弓的村子,我看到小学生转向右边的小道,小道尽头是个红砖楼房,那自然是他们的学校了。

  我的车停在一个名叫三岔子村的地方。这个村子大部分在道右,与公路隔着一条小河,河水尚清澈,只是,和北方几乎所有村庄一样,河道被当作扔垃圾的地方。这里至少有三四十所住宅,有两道小桥把它同公路联起来。我从西桥进村,从东桥出来,村里很安静,只看见几个老头子,端着碗在吃午饭。

  我的对面,在矮山的坡上,有几间破旧的农舍,和两间略新的瓦房。这几间房子,属于两家人,其中一家,男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农民,正在捧着碗吃饭。他是位好脾气的人,但他的妻子,一见我上来,就躲到屋里,不一会儿,又把她丈夫也叫了进去。我自觉无趣,就下来了。

  道右有个崭新的白房子,有院墙和厢房,正面嵌有金字,说它是村里的活动中心。一个干干净净的年轻人率领几位妇女向我的车走来。这位年轻人,尽量摆出见多识广的样子,尽量沉着地说:“你刚才拍啥来?”

  我们的谈话只进行了几分钟。这位有教养的年轻人显然是负着使命来说,我看得出,他对这差使也不感兴趣。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头发染黄的中年女人,她尽量摆出可怕的脸色,看来自认为在当地是个角色,可惜她说不出什么道理。年轻人不想争论,他把自己认为该说的话说完了,就想离开,而这时我的大道理还没讲完呢。我觉得他们不会再打扰我了,但我也不便再打扰村民了。

  我回到车里,一边写字,一边等待天黑。这时离两点还差一刻钟呢。

  写到这里,我有点动摇,因为实在是太晒了。我希望村里管事的人再来找我一点麻烦,好给我的日记添些故事,但并无迹象。

  下午两点半,还是离开了。

  心情平静。情绪真是一块滤镜,选择我们所看到的。经过了略阳县城,还是那片工业怪兽,却没有昨天的反感。车到108国道,心潮又起。停了好一会儿,因为万一决定南行,不如现在就上108,免得重走一大段。

  给一个朋友打电话。他坚持要我去贵阳。贵阳在什么方位我也不清楚,只觉得远。但我为什么给他打电话呢?难道是暗中想去贵阳?他又说从安康可到贵阳,我立刻说,我正要去安康。是的,在我一路上无数的计划中,其中之一,是取道安康,赴商洛。我不禁苦笑,若去安康,又要经过石泉等地;若直去重庆,则又要重走镇巴、万源、达州。

  我已经把自己困住了。

  刀尔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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