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看《热风》，鲁迅对“土人”特性的议论，叫我心生丝丝凉意。
大约在1919年“五四”运动之后，鲁迅从朋友处听到，杭州一个英国医生在一本医书的序里说，中国人“为土人”。起初鲁迅听了很不舒服，因为它“有侮辱的意思”，但仔细再想，鲁迅不得不说，“我们现在，却除承受这个名号以外，实是别无方法”。“土人”是“野蛮人的代名词”，那鲁迅为何要承当“土人”之名呢？因为鲁迅懂得，辩明这类是非，凭的是事实，而非口舌。当中国的社会里还存在着“吃人，劫掠，残杀，人身卖买”等现象，“凡有所谓国粹，没一件不与蛮人的文化恰合。拖大辫，吸鸦片，也正与土人的奇形怪状的编发及吃印度麻一样。至于缠足，更要算在土人的装饰法中，第一等的新发明了”。（《随感录之四十二》）近百年前的中国人，野蛮、愚昧、丑陋，称之为“土人”，是不可视为“污名化”的。
今天的中国人，非往昔可比了。经历了三十多年的民国，又做了六十多年共和国公民，特别是近三十年来的开放国门，中国人面向世界，在奔小康的路上高歌猛进！鲁迅当年揭示的种种野蛮、愚昧、丑陋景象，不说在中国绝迹，至少也罕见了。老外给咱国人的那顶“土人”帽子，该丢进太平洋去了！但深刻的鲁迅又指出，“自大与好古，也是土人的一个特性”。（同上引）对此，我姑称之为土性。坦白说，我们虽已不是“土人”，但我们灵魂深处的土性，仍难言涤荡干净。国人的“自大与好古”，就像打摆子那样抽搐不定。
十几年前美国哈佛大学某研究中心预测，再过二十年，中国就能成世界第一。许多国人也跟着起哄，称“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二十一世纪的世界文化将是中国儒家思想领导的文化”。被封为“国学大师”的季羡林都声称，只有中国所代表的“东方文化”才能“拯救”西方的没落衰败，“东学西渐”的时代到来了！
若说中国科学技术不发达，至今没有出现爱因斯坦般千年级大师，本土学人迄今与诺贝尔科学奖无缘，便立马有国人反驳，中国有孔夫子、诸葛亮，连李约瑟编著的《中国科技史》也说，“世界上五分之四的科技发明归中国人”。西洋人发明的计算机很先进，可它的祖先还是咱中国的“阴阳八卦”。似乎世界上所有的新思想、新发明，其源头都在咱这个拥有五千年文明之古国。
“金庸热”、“国学热”、“孔子热”，热浪滚滚。你说中国百年来还没有比《红楼梦》更有价值的小说，有些国人便称，金庸的新武侠小说“比《红楼梦》好十倍”，大呼金庸“就是好，就是大师”！名牌大学教授接二连三登上央视讲坛，说《论语》心得，讲《三字经》、《弟子规》，京粤两地还把《新三字经》引进课堂，热闹非凡。莫非“新国学”、“新儒家”、“新武侠小说”，已经引领了中国文化发展的新潮流？
哪怕是秦淮河边操皮肉生意的姑娘，一经大导演张艺谋的塑造点化，就都变作令日本侵略者心惊胆战的利器。她们在“爱国”政治的感召下慷慨献身，且占据了独步天下的道德高地，让全世界的反法西斯战士，都要拜倒在“金陵十三钗”的石榴裙下。
说实话，自咱们成功举办奥运会，经济总量超过日本、跃居世界第二之后，国人的自大狂即一发不可收。鲁迅笔下“爱国的自大家”，就趾高气扬地跋扈起来。如钓鱼岛争端爆发后，便有一伙持“牛二的态度”的国人，上大街、呼“爱国”口号，强横地冲砸同胞开设的销售日产车的4S店，扰乱社会秩序--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家里悄悄地使用日本造的夏普电视机、三菱空调器。确如鲁迅所说：“多有这‘合群的爱国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随感录之三十八》）
“自大与好古”的土性，总使我们“把国里的习惯制度抬得很高，赞美的了不得”，那就会窒息、扼杀改革、改良的机遇，陷己于“昏乱的子孙”，不求进步、创新。阿Q似地躺在“先前阔多了”上做梦的国人，醒醒吧！鲁迅说：“民族根性造成之后，无论好坏，改变都不容易的。”（同上引）我们真得检讨一下自己的土性，别再做“丑陋的中国人”。
【原载2013年7月30日《联谊报·钱塘听潮》】
●乐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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