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大楼：最时髦的运动

　　“摩天楼：一个蓬勃向上的世纪，在新的养料（钢铁和水泥）的滋育之下，拔地而起的奇迹。它们如此高耸，已经可以被称为‘云的使者’了！那些美国人，面对摩天楼，又兴奋，又吃惊。这已经演变成为一场自由的竞争，一次锦标赛：‘摩天大楼游戏’。最时髦的运动，最新的形式的大比拼。奖品是什么呢？就是有效吸引了人们的关注。一座摩天大楼就是一个最完美的广告：世界上最大的广告。”

　　1935年，建筑大师柯布西耶在《光辉城市》一书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那一年的下半年，柯布西耶首次踏上美国的土地，终于亲眼看到了现实中的摩天大楼，为之头晕目眩--几年后他告诉朋友：“当我第一次看到帝国大厦的时候，我想躺到人行道上仰面向上看一眼。”

　　一个国家的竞赛

　　与381米高的帝国大厦相比，那时候中国最高的大楼是1934年建成的上海国际饭店，高83.8米。这个纪录保持了三十多年，直到1968年，86.51米的广州宾馆落成，中国的高楼纪录才有新的突破。

　　八九十年代，引领中国摩天大楼潮流的是经济腾飞的香港，而中国大陆真正超越帝国大厦的摩天大楼，则是1996年完工的深圳地王大厦，总高度383.95米--其两天半一层的建设进度，成为“深圳速度”的新象征。

　　1999年，沉寂已久的上海开始发力，金茂大厦落成，高420.5米，一跃成为中国第一高楼。2008年，上海环球金融中心落成，高492米。2013年8月3日，上海中心大厦580米主体结构封顶，建成总高度将达632米。至此，上海陆家嘴雄伟的城市天际线，已不亚于纽约曼哈顿。

　　更多摩天大楼正在建设之中。目前中国在建摩天大楼还有332座，另有516座已经完成土地拍卖、设计招标或已奠基。虽然与美国目前拥有的533座摩天大楼相比，中国的470座略显逊色，但美国在建及规划的摩天大楼只有30座，预计到2017年，中国将以802：539大幅领先；到2022年，中国摩天大楼数将达到美国的2.34倍。

　　柯布西耶所说的“摩天大楼游戏”的主战场，从美国转到了中国，只需要把他那段话中的“美国人”换成“中国人”，便是今日中国的写照。

　　为“有效吸引人们的关注”，“内战”的激烈程度，远超过了国际间的竞争。2010年封顶的广州国际金融中心高度为440.7米，次年封顶的深圳京基100的高度则是441.8米；在建的上海中心大厦规划高度632米，而紧随其后的深圳平安国际金融中心规划高度则为646米；至于冲着“世界第二高楼”去的450米的南京紫峰大厦，2010年开业时便滑落成世界第七，再过五年能否进“中国前十”都不好说。

　　唯一的“捣蛋鬼”是阿联酋的迪拜，哈利法塔抢走了“世界第一高楼”的称号，以828米的高度甩开了第二名两百多米。不过没有关系，远大集团总裁张跃计划在长沙修建的“天空城市”，将以838米的高度超过哈利法塔，而且建设周期仅为七个月，不必担心出现横插一脚的意外。

　　一个人的梦想

　　“不要因为走得太远，而忘了为什么出发。”也许我们需要回到一百年前，那个摩天大楼发轫的时代。

　　1919年，巴黎的一天，柯布西耶问她的女秘书：“你不能在八点半及时赶到吗？”女秘书很愧疚：“我住在郊区，车站人山人海，我一旦没赶上火车，就会迟到。”

　　“您肯定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情景，无论是早上、中午还是夜晚，火车上都塞满了人，水泄不通，人们都一腔火气。”柯布西耶的女秘书说，早上五点就要起床洗衣服做饭，晚上回家已经是八九点了，周末也很无聊，因为亲友都在城市的另一端。“我真想认识几个跟我差不多大的朋友，可是我要到哪儿去找男人呢？火车上？您真该看看那种场合到底什么模样……我把我最好的年华抛在了火车上。”

　　这出乎了柯布西耶的意料：“我曾认为这些巴黎的小鸟们羽毛光鲜，生活一定乐趣无穷，原来一切都是空幻。”而对今天中国一线城市的上班族来说，这是再熟悉不过的生活，甚至犹有过之--只是多数人不会知道，摩天大楼曾被作为逃脱这种生活的解决方案。

　　“城市的当权者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将我们驱逐到郊区去。我个人的提案是，我们应当将城市叠得更高，以容纳更多的人口……我们必须消灭郊区，消灭并禁止这些‘田园城市’，它们无非都是些赝品。”柯布西耶说，他一头扎进了自己“编织的一个梦想，却再也没有醒来过”。

　　1922年，柯布西耶把他的梦想呈现到了世人眼前，这是一个可以容纳300万人的现代城市构想：中央是商业区，周围是多层板式住宅，最外围是花园住宅--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由24座60层高的摩天大楼组成的中央商业区。所有高层建筑都用鸡脚柱架空，街道消失了，绿化率达到95%，人们可以在大楼下面的绿化带任意穿行。汽车车道全部布置到了高架桥上，彻底做到人车分流。都市人再也不用在居住和上班两点之间奔波，因为工作与生活已经融于一地。这一切基于一个简单的逻辑：“一个城市的人口密度愈高，其行程就愈短。”

　　与今天我们看到的摩天大楼不同，柯布西耶更多考虑的是人的生活，是阳光与空间，是绿化与公共设施。1935年柯布西耶到了美国，在短暂的眩晕之后，他看到摩天大楼的另一面：所有的摩天楼都紧紧地捆扎在一起；楼脚下人们你踩着我，我踩着你；楼建在往日的街道之上，完全没有公共空间。这个鼓吹摩天大楼最积极的旗手，成了美国摩天大楼最严厉的批评者：“美国的城市，到处都塞满了细高细高的摩天楼。到处都塞满了这种东西，有益吗？明智吗？美观吗？得体吗？”

　　柯布西耶说，纽约曼哈顿让他看到了现代城市发展的末日，“这些摩天楼的拥塞程度对生产它们的工程技术而言是个耻辱”。

　　此后近百年，柯布西耶的诸多设想成为现代建筑的标准，后世的人把他称为建筑领域中的毕加索或爱因斯坦。有论者说：“自从柯布西耶之后，所有其他的建筑师的成就都只是一个注脚。”但他的“光辉城市”仍停留于纸面，地上的建筑依旧是曼哈顿式的--一个人的梦想，终究敌不过政治和资本的力量。

　　没有听到张跃在任何场合谈及柯布西耶，但是长沙“天空城市”的构想确实与《光辉城市》有许多吻合之处：职住一体、重视绿化，包括标准化设计、模块化生产，这些都可以从柯布西耶的著作中找到原型。更重要的是，它不贵：“天空城市”规划了60平米公寓1160户，90平米公寓1398户，占半数以上，张跃甚至计划配置廉租房。

　　“就算最终证明它是失败的，我们的举动也值得同情而不是指摘。”张跃的愤懑可以理解。所有的一切都很好，唯一的缺陷是位置：谁会去距离市中心那么远的地方工作生活呢？如果远离了市中心，摩天大楼还有什么意义呢？

　　应该尊重所有的尝试，但到目前为止，没有看到成功的案例。摩天大楼对于普通人来说，仍然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存在。

　　人们把央视新大楼称为“大裤衩”，把东方之门称为“秋裤楼”，把上海中心大厦、上海环球金融中心、金茂大厦合称“厨房三件套”，这或许是能够把它们从云端拉下来的唯一方式了。

　　彭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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