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一本无辜的书

  后人不思进取,面对纷繁万象,既不动手,也不动脑,反向古人处讨说法,特别是浅学而坚信之人,或以一己之见,硬坐为古人立言之意,或竟不求知而求不知,不积累知识而积累无知,直至痴人说梦的无上境界

  《周易》在中国的历史,实可谓心智的痛史。一本无辜的书,在几千年里,被欺骗和自我欺骗萦绕,被浸泡在反智的肥料中,生长为参天的愚昧之树,荫蔽着文明社会中反文明的古老动机。

  古人重鬼谋,因为在他们生活的世界里,不可解释的事情,远多于已知的。殷人看重的,是用甲骨来占卜,那时也有用蓍草来进行的筮占,草比龟甲易得,地位便低。周人起于西陲,不得已而重筮法,等到他们灭亡了殷商,发动文化改造,筮占的地位升高。西周的筮师,把占筮所得的兆象和解释的话搜集起来,择精编次,使成一书,便是后人说的《易经》了。

  《易经》里有两项内容,一项是卦象,一项是筮辞,卦象排列整齐,对今天来说,只是小学生水平的数学游戏,对上古人来说,倒也妙趣无穷。至于筮辞,大多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半的原因,是陆续采撷,来源非一,另一半原因,是筮师要把话说得尽量含糊,多歧义而莫名其妙,才容易在事后自圆其说。筮辞的这个特点,后来被大大地利用了。

  后世占卜的花样很多,有占梦的,占物的,占星的,占风的,占打喷嚏的,占耳鸣的,用棋子的有灵棋经,用牙牌的有牙牌诀,用三枚铜钱的有火珠林,用五枚铜钱的有金钱卦,再加上扶箕,灵杯,抽签,测字,谶纬推背,六壬遁甲,戏法不同,各有参考书,《易经》说到底,便是这样一种参考书,只是它成书极早,周人能编成这样一本书,也算了不起,其文献地位不容怀疑。

  但故事仅仅才开始。后人不思进取,面对纷繁万象,既不动手,也不动脑,反向古人处讨说法,特别是浅学而坚信之人,或以一己之见,硬坐为古人立言之意,或竟不求知而求不知,不积累知识而积累无知,直至痴人说梦的无上境界。他们中间的老实人,当真相信《易经》里实实在在地蕴藏着日从东出,水向西流,万物化生,以及自己的不幸命运的终极解释。

  世界上最愚昧的事,是允许自己处在愚昧中。假如我们同意,对广袤世界最少经验的古人,拥有最好的解释,那么,我们也就同意了,理性的目的是迷信,知识的目的是混沌,不可积累的高于可积累的,无可验证的优于可验证的,而且,我们还同意了,文明的方向从一开始就前后颠倒,是从终点驶向起点,其意义至多是保持人类的寿命,使其有时间达到古人已经达到的境界——愚昧。

  《易经》只是《周易》的一半。另一半,通常称为《易传》的,成篇于战国时代至前汉,是先哲解释《易经》的文字。《易经》里没有哲学,《易传》里有,杂糅着先秦好几家学说,意思平常,但文字漂亮。那时附《易》立说的论文,有许多种,今本《周易》里的,是其一部分。

  《易传》开了一种风气,后人追踵,有了易学。论者或说,易学中的哲学,不容忽视,而且中国的古典哲学家,鲜有不研究《周易》的。那么,对中国哲学的发展,《周易》岂不大大有功?这等于在说,文王拘而演八卦(当然,这只是传说,不可信),那么,禁锢对周易也有功了。中国哲学确实和易学关系紧密,但它从这种关系中受益何在?我们不能说,没有了《周易》,那些头脑就要停止思考了,我们倒是看到,从汉代到宋明,无数智力浪费在封闭的构造里,而且,《周易》的结构,在周人那里,是原始,在后人那里,便是幼稚,中国古典哲学经两千年而不脱稚气,谁能说和《周易》没有关系呢?

  《周易》无辜,出了毛病的是我们的知识传统。《周易》这本书,若在书架上找,百中无一,若在人心里找,万无一失,传统中的反智特性,对我们浸淫之深,已到了令人不自知的程度。更令人气沮的是,事实和逻辑,这两种我们以为最强大的力量,都不足以动摇《周易》的信徒,因为他们所信奉的,恰恰是要忽视事实和逻辑。对半信半疑的人,若要相劝,也只能诉诸日常经验,比如请他思考,在他相识的人中,喜欢说《易》的,恰是那些诚实而头脑清晰的人,还是相反?

  所谓“不必读书目”,针对的只是日常阅读。治学者自然要读《周易》,但对普通读者来说,没有另一本书,是像《周易》这样,不读而不必心不安理不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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