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淑梅:认真得像个孩子

  • 来源:方圆
  • 关键字:姜淑梅,艾苓
  • 发布时间:2013-12-25 16:11

  【√】现在老人俨然成了一名记者,走到哪里都记得采访,可她不会说自己是去“采访”,她觉得那是“文化人”做的事情,她跟人唠嗑顶多叫“上货”

  11月30日下午3点,当76岁的姜淑梅走进北京德胜门“字里行间”书店时,一头银发,目光清澈,在嘉宾席草绿色椅子的衬托下,身穿红杉黑裤的她显得格外鲜艳靓丽。台下坐着近百位听众,都是姜淑梅新书《乱时候,穷时候》的读者,活动现场的气氛热气腾腾,所有人都想听姜淑梅说点什么。

  姜淑梅60岁开始学写字,76岁出了新书《乱时候,穷时候》。“乱时候”写解放前动荡的时代,“穷时候”写建国之初的艰难,文章写得让人“读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对所有读者而言,“姜淑梅简直是一个奇人”。

  但她自己却不觉得有多么“厉害”,接受《方圆》记者采访时,她拉着记者的手,再三强调“和我说话一定要用‘大白话’,不然我听不懂”,问起当作家的感受,她说“心里觉得就是不对劲”,她从来不自称是“文化人”。姜淑梅说,出书给她带来的变化是,她能领到一大笔稿费,然后出门就会打车,买什么东西也不会嫌贵了。

  有读者说,姜淑梅身上最动人的,就是她这种天然的实在与真诚所带给人的感动。她书中描述的困苦细节让席间有位读者不能自已地哭泣起来,姜淑梅大声安慰她“都过去了”,要从好的方面想,“要不是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我也写不出书来”。

  诗人王小妮评价姜淑梅,认为她非常可贵,就像一位“偶然现身的隐士”,姜淑梅原生态的叙述弥补了中国现当代正缺乏的民间记录。“可以想象,跟她类似的讲故事的人将越来越少,因为他们存在的乡土已经面目全非,他们也许成了最后的讲故事的人。”作家马国兴表示:“带着体温的记忆,要比官方发布的统计数字,更能让人触摸到真实的历史。”

  “妈呀,你要是能发表文章,胡锦涛就来接见你”

  1937年2月,姜淑梅生于山东省巨野县董官屯乡百时屯。1960年,姜淑梅跑“盲流”时落脚黑龙江省安达市,在那里当了20多年家属工(正式职工的妻子或子女,在没有劳动部门指标又未开具临时工介绍信的情况下,经其工作单位同意接受并实际参加工作的人)。60岁之前,姜淑梅的生活很平淡,抚养的六个儿女先后成家立业,她和丈夫一起生活,养花种草,有时候给儿女做个饭。直到1996年9月下旬的一天,一场灾难打破了他们的宁静生活:她和丈夫坐汽车回山东老家,路经秦皇岛时发生车祸,丈夫当场身亡。

  60岁的姜淑梅经此一难,“精神气儿似乎被抽走了”,她忍着悲痛给儿女做饭,自己买了好几种常用药,为大家调理。那时身为大女儿的艾苓正在北京的鲁迅文学院作家班读书,姜淑梅怕影响女儿学习,并没把丈夫去世的消息告诉她。当朋友泄露消息给艾苓时,已是事后十多天。艾苓打电话回家,电话里,姜淑梅叫艾苓安心学习,千万不要回去。艾苓听从了姜淑梅的嘱咐,但她一想起家里的事情就哭,情绪很不稳定。

  一段时间过后,为了让艾苓心安,姜淑梅用一个月的时间给艾苓“写”了两封信。后来还是放心不下,干脆千里迢迢到鲁迅文学院陪读,并嘱咐艾苓,“像看书一样,把这一页翻过去吧”。

  在鲁迅文学院陪读的日子里,母女俩互相支撑和倾诉。艾苓发现母亲很会聊天,有时唠着唠着就是一个故事,问起母亲的愿望,她表示希望能认字和写字,这样的话以后给女儿写信速度就快了。艾苓于是建议姜淑梅去听一堂作家课。

  征得学校同意,60岁的姜淑梅走进了作家班的课堂。在一群黑发人中,姜淑梅一头“美得纯粹”的白发格外惹人注意。那次课的内容是文学家苏叔阳的《电影·文学·人生》,姜淑梅坐在位子上正襟危坐地听,“认真得像个孩子”。

  艾苓告诉《方圆》记者,自己的母亲与别的老太太最大的不同是,对新鲜事物不排斥,保有很强的好奇心。姜淑梅学认字,并不是单一地坐在椅子上认字读字,而是她把周围的一切都变成自己的课堂。从艾苓那里回到家,姜淑梅就一直有意识地学认字,身边的孩子、街上的行人都是她的“老师”,牌匾、广告、说明书、电视字幕都是她认字的“教材”,没过多久,姜淑梅就能读儿童故事了,“有些字不认识,顺着一读就认识了”。

  姜淑梅一直把学认字当做业余爱好,所以总被各种琐事打断。因为丈夫不在了,她就成了家里唯一“一块大补丁”,儿女哪家出现了“漏洞”,自己就要赶紧“补”过去:艾苓的表弟开小吃店人手少,姜淑梅听说了赶紧去打下手;小女儿生孩子,她就帮着带孩子;二儿媳妇病倒了,她又过去照顾;大家都忙的时候,她就同时带着外孙女和重孙子……

  艾苓寒假从作家班回家,看到姜淑梅为自己织的毛裤和坎肩,又从家人那里得知,母亲每夜都睡不好觉,安眠药剂量不断加码。2011年,在艾苓的儿子上了大学后,艾苓把姜淑梅接到了在绥化市的家里,嘱咐姜淑梅:“从现在开始你要为自己而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活了大半辈子的姜淑梅不懂什么是“为自己而活”,女儿就教学唱歌、弹电子琴。2012年4月,跟着艾苓认了两年字的姜淑梅,在艾苓的不断鼓励下,有了想把“一肚子”的故事写出来的想法。

  因为姜淑梅当过家属工,每年5月她必须回安达“认证”(不认证工资会停掉)一次。2012年5月,姜淑梅一到家,就对二女儿说,想跟着艾苓学写作。二女儿笑着说:“写吧,东边茅楼没纸了?”后来给大儿子说,大儿子又笑道:“妈呀,你要是能发表文章,胡锦涛就来接见你。”三儿子是个文化人,也哈哈大笑,敷衍母亲:“写吧,写吧。”

  “他们要不这么说,俺劲头可能还不大。他们这么说了,俺的劲头倒更大了。”姜淑梅告诉《方圆》记者。

  2012年6月,姜淑梅回到绥化,正式叫女儿艾苓“老师”,开始了她独一无二的写作生涯。

  “给了三千块钱稿费,这是做梦都没想到的奇事”

  一位60岁学认字,75岁开始写作的老奶奶写出来的作品会是什么样子?姜淑梅的第一篇“小说”让艾苓简直看不下去——一张小小的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字,没有标题,没有段落,连一个标点都没有。因为是母亲写的第一篇作品,艾苓沉下心耐心地看,字里行间满满的都是故事。

  艾苓发现,姜淑梅写文章的思路有些“可爱”,就是那种“老年人讲故事拎起一个话头就讲”的方式,讲着讲着就云里雾里,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既无逻辑也无始终。艾苓告诉母亲:“您给我讲的故事,从哪开头,我都能懂,但是别人是不懂的,您现在写文章、讲故事,是讲给您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听,这样的话,一定要交代事情发生的始末。”姜淑梅接受意见非常快,站在读者的立场上,她的叙述开始“有模有样”起来。

  有时候,姜淑梅的一篇文章会不断地返工,艾苓特别担心她会不高兴,不玩了。但姜淑梅往往只是说,“老师要求还挺严格呢”,然后又笑呵呵去“创作”去了。

  从稿纸上就能看出姜淑梅的努力,她写的字从刚开始像“锯齿”到后来规规整整,叙述也开始有了她自己的“呼吸”。艾苓发现,姜淑梅在讲述苦难的故事的时候有一种难得的平静,这是身为作家的自己无法做到的。等姜淑梅写完自己从山东到东北初期的故事,艾苓把她的文章贴到了自己的博客里,很多人留言问:“这是老太太写的吗?”作家马国兴看到了,深觉姜淑梅“大器晚成”,他告诉艾苓,姜奶奶写东西“行文干净利落,以细节讲述故事,以故事塑造人物,有赤子之心,无酸腐之气”。

  姜淑梅呢,自从在写作这里找到了乐趣,感觉每一天都“短”了起来。她每天都很忙,只要有纸币、台灯,家里能写字的地方都是她的书房。她最喜欢的姿势是坐在沙发上,腿上垫个高垫写。她最佳的写作时间是每天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她说那时候脑子最清亮,忘了的字也能想起来,陈年的旧事也能记得清了。

  放寒假时,外孙回来了,姜淑梅把“书房”搬到了客厅;家里来了客人,姜淑梅的“书房”又换到了厨房。艾苓非常欣慰,知道母亲拥有了自己的“秋天”,以前的种种苦难和不幸,如今长成了“大豆、高粱、谷子和玉米”,她在自己的田野里不慌不忙地享受着“收获”。

  “姑娘你记得,脸不是人的脸面,谁有粉都往脸上搽。看一个人是不是真干净,看他的鞋就行了。”姜淑梅的文字吸纳了形象生动的民间言语,字句间的味道耐人寻味。马国兴评价:“‘汗滔滔的’、‘活养死葬’、‘口攒肚挪’、‘没事时躲着事,事来到头上不怕事’等,记录了裹脚、放脚、守寡、改嫁、跪门等旧时乡村习俗,描摹流动不居的时代里命运各异的众生相。”

  2013年4月,姜淑梅的部分文章被《读库》杂志选用并刊载了,她也因此收到了《读库》三千块钱的稿费,这是姜淑梅“做梦都没想到的奇事”。让艾苓和姜淑梅更没有预料到,在收到稿费十天之内,就有出版公司找到她们,想跟她们商谈姜淑梅写书出版的事情。

  母女俩兴奋得拥抱在一起。等姜淑梅乐呵呵做饭去了,艾苓一个人坐在电脑桌前浮想联翩,眼泪不断地流,“我觉得她走到这个地步真的太不容易了”。

  最后讲故事的人

  “日本鬼子第一次到百时屯,俺十个月。娘说,年轻的时候不管来啥兵,她都到街上站着,死也不会死得窝囊。她正抱着俺站着,来个小鬼子,看俺手里拿着一只小花鞋,过来就抢。俺哭了,他嘻嘻笑。笑完,他把鞋放俺身上,从干粮袋里拿出东西给俺。娘后来才知道,那叫饼干。”

  “集上的大公鸡和干榆树皮一个价,都是八角钱一斤,都买榆树皮,没谁买大公鸡。买鸡损失大,骨头和鸡毛都不能吃,榆树皮是干的,可以多吃几天。”

  这些生动而细致的故事,非亲历者不能言。姜淑梅一边写着,一边回味洋槐叶子、桑树叶子、臭椿叶子、榆树叶子等不同的口感,半个世纪前那段饥荒年月经由姜淑梅的回忆,展现在人们面前。姜淑梅告诉《方圆》记者,她也有因为记忆太过真实和残酷而写不下去的时候。

  “现在想来,‘穷时候’比‘乱时候’要苦。穷时候三年困难时期,没有东西吃。我抱着我儿子回娘家,那时候好几天没吃东西没喝水了,站起来眼就发黑。我一早起来就抱着孩子走回娘家,18里地,走一走就眼黑,我就缓一缓,看好道,再继续走,就好像闭着眼往前走。孩子也好几天没吃饭了,头歪着抬不起来。那时候实在走不动了,看见河水里一个浪一个浪,就想投河死了,也不用那么难受了。但是又一想,我要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婆婆肯定得说我跟人家跑了,那时候真是死也死不了,走也走不了。”姜淑梅说。

  姜淑梅说自己是不爱哭的人,但是写到这里就怎么写也写不下去,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才叙述出来。为这,她趁“十一”大假让艾苓陪她回了趟山东的老家,到当初落难的地方看了看。

  艾苓原来担心,母亲写完了这些旧事后,会不会没有材料可写了?姜淑梅接着又交出一部《俺家人》,等待发表。

  姜淑梅告诉《方圆》记者,没有故事了就去“上货”呗!艾苓说,现在老人俨然成了一名记者,走到哪里都记得采访,可她不会说自己是去“采访”,她觉得那是“文化人”做的事情,她跟人唠嗑顶多叫“上货”。

  “把一生一世的事儿写在纸上,真是太高兴了!”问起姜淑梅接下来的愿望,她说,希望有天能建一座“老人院”,她就可以每天去院里听所有的老人给她讲故事。

  王小妮说,她最看重的就是姜淑梅的这种纯粹民间书写传达出来的文字、知识、文化原本的意义。“中国人喜欢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表面看我们真是崇尚文化,而这个崇尚的真正前提,看重的恰恰是悬梁刺股苦读诗书之后的目的,它直统统全无掩饰地通向最实际的用途,求升官、图生存的必然阶梯”。

  “姜奶奶却不同,她像一名隐士,她也许成了最后讲故事的人,通过她,我们得以分享她亲历的年代里人世间的最末梢。”王小妮说。

  简介:《乱时候,穷时候 》分为“乱时候”“穷时候”“家里人”三部分,讲述了近百年来作者亲身见闻的民国时期、抗战时期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的“乱穷时代”。全书语言通俗凝练,带有浓烈的乡土气息。

  选摘:桥下水流很急,俺想饿得这么难受,不如跳河死了。又一想,俺这样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婆婆就得跟人说,俺跟野汉子跑了。那是农历三月,俺正左右为难,东北边天红了,好像连风带雨过来了。俺想:好好的道俺都走不动,要是下雨,俺就抱着儿子跳河。——《挨饿那两年》

  背到地方,老广德解开大站带,把老婆放到席子上,放板正,用席子包上两头,绑好。他先把上身放到坑里,下身就好放了。老广德给老婆埋了个小坟子,放下铁锨他放声大哭,说:“下辈子咱还做夫妻,咱多生几个儿子。”——《老广德》

  那天,一共装了一百多斤碱,他挑的多点儿,我背的少点儿。看他累了,俺就挑会儿,两个孩子在后边跟着。丈夫送到四道街北就走了,他怕卖碱让人抓住告到砖厂。俺让长顺用扁担帮俺抬,让来顺跟上。碱都放在俺这头,死沉。俺两手抱着扁担头,一点一点往前走,不敢回头。总算抬过正阳街,回头看,来顺没了。——《卖碱》

  《方圆》记者 毛亚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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