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逼自己最后一回

  • 来源:小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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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0-03-15 10:55
  她是好莱坞专业编剧,她的小说在海内外都有足够影响力,由她担纲编剧的《梅兰芳》等影视剧,几乎每部必火

  文|本刊记者 管方

  有人曾说,想成为优秀作家的人,都会由衷地羡慕严歌苓。父亲是作家萧马,前夫是名作家李准的儿子,她有着耳濡目染的生活环境。然而除了天分与机遇,作为写作者,严歌苓还“幸运”地拥有传奇般的人生--12岁到西藏当兵,见过大川大河;20岁时作为战地记者,前线报道对越自卫反击战;30岁留学美国,与美国外交官劳伦斯陷入热恋,这段恋情一度受到FBI的监控和审查。劳伦斯最终为了恋人毅然辞职。严歌苓嫁给了他。

  丰富的人生经历,一度是严歌苓写作的宝藏。30岁之前她写部队、写女兵;去了美国之后写失眠者、写移民、写抢劫犯和穷光蛋留学生。对于心思敏感的人,嫁接生涯未尝不是好事,严歌苓也坦诚“自己运气不错”,“付出一分就能有一分收获。很多人付出许多,得到的寥寥无几。”

  然而好作家不光是靠上天眷顾在自身经历中提取养分。一如严歌苓,最近几年,眼见身边的写作资源就要用光,她便写起了河南农民、日本遗孤、安徽革命女青年。每次,她都能把那些听来的“遥远事”,讲得格外动听。

  新近完成的小说《赴宴者》仍旧是严歌苓“听来的故事”。只是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她选择用英文写作。2006年《赴宴者》在美国出版,2007年在英国和澳大利亚发行。

  而今《赴宴者》中文版推出,但并非由严歌苓亲自翻译。首发仪式上被问及原因,严歌苓说,“能料到结果的活儿总是乏味,我喜欢未知的创作,它令我high,让我觉得刺激。”

  但用英文写作,绝不是严歌苓为求刺激的一时兴起。十多年前,完成小说《扶桑》后,她就展望:“今后我写小说就用双语,一个中文,一个英文。英语的许多字词很有想象力,跳得厉害。”

  展望大胆,实践却异常辛苦。写作《赴宴者》时,严歌苓这个“写稿老手”甚至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拿中文写,基本在脑子里过一遍就落笔,但用英文,我常常反复修改三四次,还吃不准哪句最好。英文写作,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跟自己过不去。”

  她也有美国式粗狂

  严歌苓没说错。用英文写故事,的确是她和自己较了一回狠劲。因为,洗练漂亮的中文表达,几乎是她的写作标签。1988年赴美读书前,严歌苓就出版过三个长篇和几个中篇小说。在美国教授和作家班同学眼里,正式出版过三个长篇,已算是成熟作家。读严歌苓的书,常让人感觉,一堆汉字可任她筛选,最后挑出一个动词填进句里,极传神。就如她在《雌性的草地》里所写:女兵的童贞,被男人毫不犹豫地“勾销”了。

  正是对中文的精准拿捏,严歌苓拿过多次国际国内文学奖项,多数是以中短篇获胜。她写这些篇幅不长但数量甚众的小说时,身份是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学院的研究生,课余时间需要干餐馆女侍、保姆、清洁工的活儿赚保命钱。她利用日常生活的边角料进行创作,这也正是当年那些作品篇幅都不长的原因--时间不富裕。

  在美国最初的几年,严歌苓常常饭只吃半饱,她的理论是,“这样脑子比较清醒,吃太饱人容易困。”有时“半饱”境界也难达到,“有次我饿极了却找不出东西吃,就喝了两包板蓝根。” 严歌苓曾借笔下人物之口,说出了写作生活的清苦与寂寥:一个文学作家班,根本没几个当作家的料,就算有几个有当作家的料,也没有当作家的屁股,不能坐稳了、捱过一本漫长小说的寂寞。

  1990年代初,小说《少女小渔》在台湾获奖,导演李安找上门向严歌苓购买电影改编权,从此后身在他乡的严歌苓才终于不用为生计苦恼。“李安是我的第一个福音,之后我才可以用一只铅笔在外国生存,写小说、当编剧、获奖、出售版权。”

  严歌苓同陈冲是好朋友,两人也同是“好莱坞编剧协会”的成员。多年前,严歌苓的小说《天浴》被陈冲拍成电影,影片获台湾金马奖7项大奖。此后,二人又合作过多次著名和非著名电影,严歌苓也终于出口转内销般红回国内。

  如今,严歌苓的名字总能和大导演们联系到一起--她为陈凯歌编写《梅兰芳》剧本,小说《金陵十三钗》被张艺谋相中。有时,她的新书还未上市,电影公司就把改编权买去捂在手里。于是有人发现,严歌苓的语言风格也有了轻微转变--多年前严歌苓患有严重的失眠症,最高纪录是三十四个通宵不眠不休,她那些又冷又灼人的中短篇就是失眠时代的产物。而在近些年的长篇小说或是剧本创作中,很少能让人再嗅到刺骨的独孤味,如今的她弄起文字又熟又透。

  正是进入了中文写作的“自在状态”,严歌苓才感觉自己需要一种写作时的“紧张感、不适感”,于是,也才“逼了自己最后一回”--用英文写作《赴宴者》。在她看来,“做略感吃力的事,才能焕发出精神和身体里的一种凝聚力,才能使生命力达到更高的强度,或说浓烈度。”

  这一逼,严歌苓发现自己还是有潜能的。不仅是用英文写作的潜能,还有性格的潜能--幽默。虽然多年来,“有趣”一直是严歌苓写作的“高指标”--她写苦难,很少弄得苦大仇深;她写自由和孤独,绝不自怜自艾、一副全世界都亏欠的委屈样儿;写生命的坚韧与不屈不挠,也不搞得根正苗红咄咄逼人。任何题材,她总要以乐观的人生态度打底,同时混合着一股狡黠的聪明劲儿。

  但严歌苓却向来对自己的“幽默感”缺乏自信,尤其是对西方式幽默更显迟钝--她经常搞不懂,丈夫劳伦斯念给她的英文幽默小品,有什么可乐;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在做英文讲演时,自认很幽默的地方,台下听众却毫无反应,而他们大笑时,她却总认为,人家笑的不是地方。

  然而《赴宴者》英文版推出后,不少国外读者告诉她,他们如何被她的冷面幽默逗得发笑。这让严歌苓惊叹,“我发现了一个带些美国式粗狂,调侃的严歌苓。”

  把自己倾榨到再也写不出一个字

  和很多从大视野、大环境入手的作家不同,严歌苓在写作时更注重人物塑造和细节描写。在她看来,不论地域几回流转,朝代多少变迁,“人都是殊途同归那点事儿,写来写去,无非都要正视和承受人间悲苦,挖掘和敬畏生命能量。”

  由于对人性的着迷与偏爱,严歌苓坦言,自己天生抗拒与成功人士交往,“因为成功人士都掐着点儿生活”,她喜欢充满变数的小人物。正是这一偏好直接催生了她笔下的扶桑、王葡萄、田苏菲、多鹤、朱小环、犹太难民,以及《赴宴者》里的蹭饭达人董丹。这些人都故事辗转,际遇传奇,爱恨起来还往往不可思议,但共性也显而易见:贫贱、耐活、好生养、丰满多汁,活得微薄但又劲头十足,受齐了苦也不六神无主。

  严歌苓笔下的人物,其实多少有点她自己的影子--有股子坚韧劲。严歌苓一直把坚韧看作一个人“最优越的素质”。“只有顽强坚韧将如数报偿你所付出的一切:时间、精力,辛苦而枯索的整整一段青春。”严歌苓的坚韧体现在写作上时,几乎都有点自虐的意味,“我极怕坐到椅子上,极怕拾起笔。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德行,一旦拾起笔,会把自己倾榨到再也写不出一个字。”

  如今的严歌苓已摆脱失眠症困扰,生活极规律。一早起床,便兴头十足地写作。写累了,就在书桌对面的健身机器上运动,或出门跑步。严歌苓酷爱运动,不仅是为让自己保持秀美身材,按她说法,运动和写作一样,都让她“过足瘾”,是她“通往终极快乐的路径”:“科学家们发现人运动时,身体里分泌出的一种东西能刺激脑细胞,人会本能地觉得快乐。而写作时,可以让我把所有的敏感都唤起来,使感觉丰满到极致。于是乎一些意外的词汇、句子在纸上出来了,它们组成了人物细节、行为,再往前逼自己一步,再越过一点儿不适,就达到了那种极端的舒适,因为自由了,为所欲为了。”

  写作是对精神纯度要求很高的活儿

  2004年严歌苓的丈夫“复职”继续做起了外交官,严歌苓也随他在全世界辗转,两人目前住在德国。走过许多国家后,严歌苓说自己喜欢欧洲的人文环境,“在巴黎的地铁或公园里,常看到不同年龄的人,捧着名著或畅销小说认真阅读。”一个安静读书的剪影,无论何时都让严歌苓有种难以名状的感动。

  正是骨子里对“纯文学”的敬畏,在《赴宴者》中文版首发仪式上,当有人向她提起诺贝尔奖、奥斯卡奖的话题时,她那股“我不想听到这些”的意思明确写在脸上。但严歌苓毕竟是大方的、有礼的,她会借《时代周刊》上的一篇文章告诉在座诸位:“有人认为,中国作家和足球运动员是最可悲的两群人,因为他们工作的目的性太强,显得那么功利。想获奖和获了奖常常是有悖论的,越用力就越得不到,何况写作是对精神纯度要求很高的活儿。”

  严歌苓就是这样,有问必答,但不虚伪。正是如此性格,她才会在采访中大方承认,自己爱美爱漂亮,很怕报纸上的她是个不好看的老女人,面对摄影记者的镜头,她摆出的优雅姿势丝毫不逊影视明星;她不怕和人谈起年轻时在部队当文艺兵的“不成功”经历,“当时舞跳得乱七八糟,用了几年工夫证明我根本不适合这个职业”;她不避忌谈自己的父母,她说《一个女人的史诗》中男女主角不对等的爱情地位,便是取材自父母的感情真相;她说看过韩寒的作品,感觉“挺酷的”;她还会提到自己生性中的不自信,“写完《小姨多鹤》,觉得拿不出手,用铅笔写完后,让打字员录好存在电脑里,7个月的时间没动,希望能改头换面。最终拿出来是因为出版社在催。就连做饭我也不自信,做出来总不停道歉。”

  说这些“好的”、“坏的”时,严歌苓总是慢条斯理,一顿一顿的,带着一股子天真的喜感。你真该看到她的脸。

  严歌苓

  著名旅美作家、好莱坞专业编剧。出生于上海。198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0年入美国芝加哥哥伦比亚艺术学院,攻读写作硕士学位。严歌苓20岁就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创作了《少女小渔》《天浴》《扶桑》《人寰》《白蛇》《一个女人的史诗》《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等一系列优秀的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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