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贵人怕老婆

  他瞒着太太在外金屋藏娇,被曹夫人探知,统领一帮奴婢持刀奔袭。宰相正在朝中议事呢,闻讯大惊,赶紧驾着牛车去救灾。只嫌牛儿跑得慢,忍不住就拿手中麈尾去捅牛屁股。无奈车辕长,麈尾短,总也够不着

  胡适早年担任北大校长时,发表过一通宏论,说是一个国家怕老婆的故事多,则容易走向自由民主,反之则否。例如,“德国文学极少怕老婆的故事,故不易民主”,而中国怕老婆的故事特多,所以将来会有实现自由民主的希望。这在当时曾引起小小的哄动。有人以为那是胡先生卖弄幽默,但读胡颂平著《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会发现胡适一直坚持他的见解。他还说想要编一部世界各国怕老婆故事大全,可惜没有弄成。

  将怕老婆的故事与政治民主紧扣在一起,思绪未免跳脱得厉害了一点,却也不能说毫无道理。老婆之可畏,因其健如牛、暴如虎,并非常例;更为普遍的情形,是男子自居于强势,而对处于弱势的女子表示宽容和忍让。推衍开来,“怕老婆”其实是有一种容忍精神在内;而胡适的另一句名言,正是说“容忍就是自由”。他是这样把怕老婆和自由民主联系起来的。而在中国历史上,魏晋和晚明是两个社会相对开放、思想较为自由活泼的时期,怕老婆的故事也流行最盛,这对胡适的理论算是一种支持吧。

  从《世说新语》诸书看魏晋,多见贵族家庭的女子性情活泼而言谈放肆。譬如王浑的妻子钟氏,身出名门,聪敏娴雅。有一日夫妻俩同坐,见儿子王济从庭院中走过,王浑便得意地感叹:“生儿如此,足慰人意!”钟氏却嘲笑他:“若使我嫁给你弟弟王沦,生下的儿子恐怕还要强些呢!”清朝人李慈铭读到这些话,感觉简直是下流无耻,不可思议,但魏晋和南朝人不过觉得好玩而已。又如王戎位列三公,批评他老婆不该用“卿”来称呼自己,因为这不够敬重,却惹来一长串的“卿”字:“亲卿爱卿,所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王戎也毫无办法,只好由着她。由此留下一个成语,便是“卿卿我我”。

  东晋宰相中,王导、谢安,皆风流儒雅,功勋卓著,名垂青史,这两位又都是怕老婆的领袖。

  王导在中原崩溃的乱局中辅佐司马睿重建东晋王朝,声威赫赫,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说,却对付不了夫人曹氏。他瞒着太太在外金屋藏娇,被曹夫人探知,统领一帮奴婢持刀奔袭。宰相正在朝中议事呢,闻讯大惊,赶紧驾着牛车去救灾。只嫌牛儿跑得慢,忍不住就拿手中麈尾去捅牛屁股。无奈车辕长,麈尾短,总也够不着。要说“麈尾”,那可是魏晋名士们清谈时所用的道具,是高雅与尊贵的象征,如今用来捅牛屁股,惊惶之状,可想而知。这故事传遍朝野,给人们增添了许多乐趣。

  谢安以从容镇定、临危不惧著称,曾主持淝水之战,挽救了东晋的危亡。但到了夫人刘氏面前,却常常心虚气短。他想收纳妓妾,却不好意思跟夫人说。子侄们便代他去通关节,向刘夫人宣传一番“圣贤”周公定下的大道理:男子多妻是正经,女子不妒为美德。刘夫人却说:“周公嘛,那是男人帮男人,若问周姥,岂会说这样的胡话?”果然厉害!这刘夫人有时也爱观赏歌舞,见谢安来了,就命人放下帏幔,不许他旁观,理由是“恐伤盛德”——恐怕败坏您的美德。她倒是很注意对丈夫的思想教育工作。

  魏晋时代贵族家庭的夫人们,大多也是出身高贵,受过良好教育,才学有时不下于她们的丈夫。像谢安的侄女谢道蕴嫁给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对老公看不上眼,曾经长叹说:“岂料天壤之间,乃有王郎”,意思就是: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笨蛋!在这样的家庭中,夫妻间多几分平等意识,也很自然。但这毕竟还是同男性的修养有关。像王导、谢安这等人物,生死关头也淡定自若,真会怕老婆到心惊胆战吗?问题在于跟老婆闹起冲突来,自己看自己便不成个模样,如何使得?

  以当下论,上海男人常以“怕老婆”而见笑于他方之士。不过照胡适的意见,这或许正是上海文明程度比较高的标志呢。

  骆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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