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客栈

　　 我坐在马车上离乡下越来越远

　　那天是四月十八，打远处驶来一辆四个轮子的马车，车上有亮闪闪的绸缎做成的罩子，绣着粉莹莹的桃花，还有一些奇花异草和蝴蝶。罩子四周的底部绣着金黄色的穗子，田野里的风吹拂着它们欢快地抖动。

　　车轮辘辘的响声到我家门前戛然而止。是接我的马车来了。

　　那年我十五岁。

　　养母李兰香搀扶着我走出院落，她的脸上一直闪烁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我盯着她的脸，想弄明白她到底在笑什么，可我白费心机，我哪是李兰香的对手。用李兰香的话说，在这个家她就是老大，谁想和她斗，那还差着十八个级别呢。现在，我身上穿着养母年轻时穿过的一件华丽的袍子。我不停地回头，我在找我的养父。我的养父是一个奇丑无比的矮个子男人。院落里站满了人，到处都是乱哄哄的。我从院落的东边找到西边，又从西边找到东边，人群中没有我的养父。直到我被几个女子挽扶着走出院落大门时，才发现了我的养父！我想和他说点什么，走到他跟前，只见他有些落寞、有些无奈地伫立在马车旁边。我拼命想看一下他的脸，但我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围着他转了好几圈了，他依然不抬头，我依然看不见他脸上到底是啥样的表情。其实现在我心里也很乱，说不清楚到底养父表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能让我高兴，才能让我走得踏实些。

　　我的养父一直低垂着头，他竟然不敢看我。

　　他是在为昨晚的举动忏悔。看样子，他在我要离开这个家的时候是不打算再和我说话了。不说就不说吧，其实他心里的想法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我的养母李兰香可能比我还要知道他心里的那些没法说出口的想法。

　　我被搀扶着，一步一步向那辆华丽的马车走去。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好看这么气派的交通工具。当我坐在车上，落下马车的水红绸缎门帘时，我再一次抬头望了一眼我的养父，他依旧像个木头人似的垂着头，那样子就像是一辈子都不想把头抬起来似的。我的养母脸上依然挂着有些鬼魅、有些恶作剧成功后的微笑。在马车离开我的家门时，我的养母扬起手中的杏黄绸子手帕朝我晃了晃，渐渐地，我的养父和养母淡出了我的视线。

　　昨晚，养母看我不情愿，悄悄对我说：“媚娘，你依了他吧，打你很小的时候他就喜欢你。”我不知道养母为什么非要让我依顺养父，我不敢深问她为什么。从小我在养母的棍子底下长大，尽管我有一千个不乐意，但我连半句反抗的话也说不出口。我无数次领教过反抗的后果，每一次养母都会笑吟吟地让我坐在堂屋中央，她在惩罚我的反抗时，手里永远拿着一根做棉被褥用的大号钢针，当我的嘴唇被这根针扎得冒出许多茂密的血珠时，养母不准我哭，更不准我喊。入洞房的良辰……

　　几声鸡鸣，我醒了，发现刚才自己做了一个梦。我睁着眼再也无法入睡。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梳洗。我想尽快找到林老板的家人，把银子当面交给人家。就在我还没走出客栈大门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一幕又一次展现在我的眼前：林老板真的站在我面前！可能林老板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我，他也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嘴唇直打哆嗦，说：“你真是林老板吗？你当真还活在人世吗？”

　　林老板说：“你当真是媚娘吗？你咋瘦成这样？”

　　我们两个人找了个小饭馆，林老板一五一十把事情说给我听。原来，当年我的相公张有全在酒里下毒的事，被林老板一眼看破。林老板年轻时学过中医，他怕要是不喝，张有全还会想别的办法加害他。所以他喝了，喝的时候故意顺到脖子里很多酒。离开客栈后，他马上用手抠嘴，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然后他又跑到一家粥铺，要了一碗绿豆粥，绿豆是解毒的。林老板保住了性命，回家后，他念着我的好，就开了这家媚娘客栈。因为他还做着其他的生意，便叫他的弟弟来帮着打理客栈。我听完感慨万千，我把张有全的事说给林老板听，又把卖客栈的事也说了，然后我把随身带的银两全拿出来，说：“要不是你机灵，早就死在张有全手上了！这是我全部的家当，权当我一点赎罪的心意，请林老板收下吧！要不然，我下半辈子良心是过不去的！”

　　林老板更加敬重我了，他看了我半天，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我坐下和他好好地说说话。

　　第二天，我忽然听到一阵锣鼓声响彻云天。意想不到的一幕又一次展现在我的眼前：只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吹吹打打，一直来到客栈前才停下来。只见林老板红光满面骑在马上，一身新郎官打扮，胸前的大红绸缎花在风中飘舞着。身后的好几个男人抬着一顶崭新的轿子，轿子的四周是用红艳艳的绸面做成的罩子，罩子的四周绣着粉嫩水红的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鸳鸯的四周绣着亮闪闪的奇花异草，奇花异草的四周是紫色的穗子，有风吹过来时，轿子四周的穗子齐刷刷地摇摆着，远远望去，感觉鸳鸯正在水草中嬉戏。

　　我不解地问：“林老板，你今天娶亲啊？”

　　林老板说：“是啊，我的太太病故好多年了，我一直没再娶。现在我遇上了意中人，但是怕和她求婚会碰钉子，就来了个先斩后奏，她要是不乐意，你帮我劝劝她啊。”

　　我说：“新娘子是谁啊？”

　　林老板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媚娘，这几天我一直不敢向你表白，我的命是你救的，然后是我自己救了自己的命。看在咱俩同救一命的缘分上，嫁给我吧！你要是不同意，我立马脱下新衣。你要是同意，就坐到轿子里跟我回家换新衣。我全听你的，决不为难你。”

　　林老板因为兴奋，眼角挂着激动的泪花。我的心头一热，什么也没说，径直向那顶轿子走去。

　　突然不知道是什么暗器一下从空中飞来，击中我的咽喉！血，一下子从我的脖梗中汩汩流出。我用尽全力扭过头，我看见了那个人！那个在我的男人张有全死后，一直纠缠于我的客栈里的伙计。那个年轻伙计曾对我说过：“你要嫁给我！若不然，你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是我的女人！”我当时决定把客栈卖掉，一方面是想把银子还给林老板的家人，好为男人赎罪；另一方面也是想摆脱那个年轻伙计的纠缠，没曾想他竟一路跟踪过来。

　　我的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恍惚间，我听见骑在马上的林老板大喊一声：“媚娘！我的女人啊！”

　　然后，我又看见林老板的手在空中扬了一下，只听“嗖”的一声，一支透着寒气的飞镖，在阳光下闪着雪白的光飞了过去！一直飞进了那个年轻伙计的心脏！我想对林老板说句话，可是头一拧，却再也抬不起来了……

　　●刘黎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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