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爸爸都有自己表达爱的独特方式,也许要等到长大,才能理解爸爸的苦心。
我爸爸揍过我。高二时,一日,我的情书,塞在枕头底下的情书,被父母发现。晚自习结束,我回到家中,情书就摊在饭桌上。叠得小小的,从作业本上扯下来的纸,热烈而亲密的字句。他们一言不发地关上门,开始揍我。我的爸爸,抄起一把铁箍的雨伞,打在我背上,伞的布面破了,里面的铁骨被打断了,拉在我的脖子上,长长的一道血痕。他们叫我跪,跪了六小时,要我认错,要我发誓再也不见那个人。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我一点也不觉得我有错。我在捍卫我的爱情。
我的冷漠激怒了父亲。他抓起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撞在了墙上。
这是那个从小不舍得动我一根手指头的爸爸啊,那个花了整个月工资给我买一件最洋气的滑雪衫,给我当马骑,给我做蒸汽小水车,一笔一画,在自己钉成的小黑板上,教我写“山海关”的父亲啊。
从那个时候起开始恨他。他不懂得爱情。他看《魂断蓝桥》,说费雯丽活该。他不懂得艺术。他很世故。他很庸俗。尤其,他不懂得我。
记得那天去拍护照上的照片,一同去的是院子里和我同龄的一个女孩。我寒假在家,不修边幅到了极点,随意穿了件大毛衣就去了,披头散发。照相回来,爸爸激烈地数落我,说我太不会打扮,同去的女孩多么漂亮多么出众,把我说得一钱不值。我愤怒了。他竟然用这个社会世俗的男人评判女人的眼光,来审视我。世上的男子都可以不欣赏我,可是,你是我的父亲啊!
我对着他,大吵一架,吵完大哭,委屈极了。
之后的日子,我们也总是这样,拉锯、撕扯,他斤斤计较、不厌其烦地叫我减肥,叫我穿高跟鞋,比妈妈关心我的妆容百倍,我一步一步后退、妥协。
可是,我多么希望,他对我说:“你是我最最美丽的小天使,无论怎么打扮,或者不打扮,你都是最可爱的!”我多么希望他能这样来宠爱我啊!
所以在我18岁之前,我和父亲没有交流。日常的对话,都只是事务对白。直到我考上了大学的那个夏天。出乎所有人意料,我高考考了第一名。一整个夏天,家里都在大宴宾客,吃得我倒尽胃口。一个晚上,请的是我们四川的老乡,爸爸罕见地失控,喝醉了,烂醉。他对着我,喃喃地毫不掩饰地说了又说,说了又说:“我们这些老乡的孩子里,就数你最有出息!”
他像一个傻透了的老男人一样,口齿不清。
生平第一次,那种自豪席卷了我,我坐在那里,却觉得身体升腾得很高很高。我才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我是多么重视他对我的评价,多么介意他对我的漠视。我突然觉得,其实我一直努力和叛逆,不过都是为了能得到他的肯定,得不到肯定,那么,只得到注意也可以。
他终于开始正视我了。小时候,我是那个被他抱高的小女孩,对视着他的眼睛。后来,我一直想跳高一点,让他看到我,可是他并不。现在,我终于长得足够高了。
柏邦妮
(雨涛摘自中信出版社《老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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