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大休班的日子,独自过桥到津市后街车站搭客车回家。城市喧嚣繁华,各种店铺林立,华服满街,可是我却不像儿时那样对城市充满幻想,我买不起任何东西,也无心去欣赏那些商品。车站照例有些脏乱,客车上疏疏落落坐着一些同我一样要赶回乡下的农民。汽车一路驰往乡下,在黄土公路上扬起漫天尘埃,呛人口鼻。汽车随时都可能会在路边停下,接到一两个中途上来的乘客,而那些乘客总会为了想要少出五毛钱或一块钱车钱而同售票员大声争执,不惜费掉许多口舌。
我安静地望着窗外,看着路旁的行道树上落满了黄尘,觉得它们无法呼吸,担心它们随时都会窒息死去。我不太明白,童年时期眼中无比美丽的乡村的一切,为何如今总会蒙上一层别样的色彩。成长似乎总是苦涩的,生命初生时的那种生机与纯稚已经一去不能复返了。
徐妈又在我家灶屋里磨碎米浆。我奶奶坐在石磨旁帮她喂磨,听她拉扯家常。午后斜阳穿过灶屋窗户,直照着灶台,把大铁锅同灶台都镀上了一层金辉。一只老母鸡刚在灶前柴堆里下了蛋,突然跳起来,“咯咯哒、咯咯哒”地慌叫着跑掉了。
我不知是因为自己长大了,还是村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的缘故,总觉得乡下冷清了许多。
自从广州东莞一家鞋厂招收女工的海报贴到了镇百货商店的白粉墙上,找不到出路的农村青年便如同久涸的鱼忽然逢到了堤坝上的一条缺口,终于获得了一条生路。他们自这个缺口潮水一样涌入沿海的各个工厂。徐妈家阿秀去了,慧敏初中一毕业也就同她姐姐一起去了,周家老五老六去了,毛伯家珍兰也去了。贵生同娟结婚后生了两个孩子,盖了一栋新屋,因为还不起盖屋欠下的债,新屋才盖起来就被人拆了,他们只好将孩子留给徐妈,也南下广州去了。我姐姐也去了。这些自小吃惯了苦的农村青年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吃工厂食堂的饭,住工厂的宿舍,每月三五百块钱的工资尽量省下来寄回给家里。他们干得很开心。他们不敢计较工作时间长不长,累不累。
家里的父母们忽然变得有钱了。他们捏着汇款单站在镇邮电局的门口,满是皱纹的脸笑得如同秋天的菊花。他们手上从来没有过这么活泛的钱,有了这些钱,家里的老幺就可以念完高中了,考不上大学也还可以念一念社会上突然兴起的各类自费的职业中专了。还没有修红砖屋的家庭这时候也满怀希望,期待再收到几笔汇款,就可以破土动工了。这些父母们彼此见了面,问得最多的一句话不再是“你吃了饭没?”而是“你家丫头今年会回来过年不?”
这些勤劳质朴的父母们不会想到,建国后正常的社会秩序恢复之时,国家一穷二白,满目疮痍,正是他们那一辈的农民流尽血汗才充实了国家的粮仓,繁荣了农村经济。而在城市经济即将腾飞之时,又是他们的子女龟背一样日夜伏在流水线上,做了城市繁荣的奠基石。他们是真正创造财富的人,却过着最穷苦的生活。我常常会想,是哪一双无形的手在操纵着这一切,压榨着他们的血泪同汗水?有可以改变的余地吗?有可以抱怨的理由吗?似乎没有。
母亲说栋舅病了,买了礼品邀我去万家坡看望他。万家坡也冷清了许多。我那白发苍苍的外婆已经去世了。我那些表哥们也都或成家,或出去打工了。燕妹从小在河边长大,染上了血吸虫,肝脏有点问题,刚刚被广州工厂辞退回家。她有些忧闷,却强作欢颜帮我幺舅母择菜做饭招待我同母亲。
栋舅知道我同母亲到了万家坡,不待我同母亲去看他,他已经拄着拐杖先到我幺舅舅家来了。栋舅是中了风,半身瘫痪,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后才逐渐康复,勉强能拄拐行走。万家坡的人无论老少,都跟着我表哥们叫我“三妹”。栋舅一见我就说:“三妹,我中风之前你大舅舅中了风,我还给他开了治中风的方子。我自己中风之后,睡在医院的病床上天天想,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方子来了。前几天我终于想起来了。你看,我写了在这里。三妹你拿着,以后也好救人呢。”
栋舅自我学医之后,对我特别看重,只要我同母亲一到万家坡,他总会闻讯前来我幺舅舅家,同我说许多医学上的事。我知道他一直希望家族中能有一个人继承他的衣钵。他本来最看好他的大儿子龙。龙聪明,仁义,重情义有担当,做孩子时也曾随着栋舅去山冈田郊认识过一些草药,可因为家贫,他早早辍学,未及成年便跟着他一位远房表姐去四川做生意。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便将弟弟妹妹也都带去了,自然不可能再跟着他父亲学草医。
栋舅虽然从来不曾讲过想让我跟他学草医,但是我懂得他内心里潜藏的遗憾。可我也好不容易才考上学,能得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同龙一样,我怎么可能舍得放弃到手的工作,去跟栋舅学那不赚钱的草医呢?家族中我其他那些表哥们根本不担心栋舅的医术是否会失传,他们更是宁愿在外打工赚钱,也不会有心跟着栋舅学草医。
我将栋舅给我的治中风的方子细心收好在口袋里。幺舅舅却给我递眼色,过后同我说:“你千万不要用那个方子。你栋舅中风之前给你什么方子你都可以大胆用,但现在他脑子不行了,方子怕有问题,你别搞出人命了。”我点头。过后果真将方子丢弃了。
不久之后,澧水河又发大水,终于冲垮了我父亲他们每年与之生死纠缠的河堤,淹了下游的澧南垸。政府遂决定成立蓄洪区,将洪区居民全部迁移至高地。万家坡的全部居民都在迁移之列。为保证移民顺利,政府规定必须将旧屋完全拆除之后,才可以领到移民款在移民点重建新房。栋舅的旧屋拆除之后,只能暂时栖居在四面透风的猪栏屋里,又病又冻,没等移民点的新屋建好便死在了万家坡。
民间一代最好的草医就那样消失了。那时候,我刚到湘西工作不久,得闻消息后,一个人在山头默坐良久。
丛林
(毛国栋摘自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水流林静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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