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有幸”当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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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右派,补课,读后感
  • 发布时间:2014-08-18 13:54

  文如其人,这句话在作家汪曾祺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汪曾祺的文章冲淡质朴,不事雕琢,缘于他内心的淡泊和对人情世物的达观。在本文中,汪曾祺回忆自己被打成右派下放劳动的经历,字里行间流露的是在岁月流逝之后回望往事的恬淡与超脱。

  “补课”补成右派

  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我不是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是1958年“补课”补上的,因为本系统指标不够。

  1958年夏天,一天(我这人很糊涂,不记日记,许多事都记不准时间),我照常去上班,一上楼梯,过道里贴满了围攻我的大字报。要拔掉编辑部的“白旗”,措辞很激烈,已经出现“右派”字样。我顿时傻了。运动,都是这样:突然袭击。其实背后已经策划了一些日子,开了几次会,做了充分的准备,只是本人还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

  开了不知多少次批判会,所有的同志都发了言,不发言是不行的。有两个发言我还留下印象。我为一组义和团故事写过一篇读后感,题目是《仇恨·轻蔑·自豪》。这位同志说:“你对谁仇恨?轻蔑谁?自豪什么?”我发表过一组极短的诗,其中有一首《早春》,原文是:新绿是朦胧的,飘浮在树杪,/完全不像是叶子……/远树绿色的呼吸。批判的同志说:连呼吸都是绿的了,你把我们的社会主义社会污蔑到了什么程度?!听到这样的批判,我愣在那里。他们也是没话找话说,不得已。

  结论终于下来了:定为一般右派,下放农村劳动。

  我当时的心情是很复杂的。我在那篇写右派的小说里写道:“……她带着一种奇怪的微笑。”我那天回到家里,见到爱人说,“定成右派了”,脸上就是带着这种奇怪的微笑。

  我想起金圣叹。金圣叹在临刑前给儿子写信说:“字谕大儿知悉,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有火腿滋味。”有人说这不可靠。我以前也不大相信,临刑之前,怎能开这种玩笑?现在,我相信这是真实的。人到极其无可奈何的时候,往往会生出这种比悲号更为沉痛的滑稽感。

  另一方面,我又是真心实意地认为我是犯了错误,是有罪的,是需要改造的。我下放劳动的地点是张家口沙岭子。离家前我爱人单位正在搞军事化训练,她不能请假回来送我。我留了一个条子:“等我五年。等我改造好了回来。”就背起行李,上了火车。

  “老汪干活不藏奸”

  我这个右派算是很幸运的,没有受多少罪。我下放的单位是一个地区性的农业科学研究所。所里有不少技师、技术员,所领导对知识分子是了解的,只是在干部和农业工人的组长一级介绍了我们的情况(和我同时下放到这里的还有另外几个人),并没有在全体职工面前宣布我们的问题。不少农业工人(也就是农民)不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只说是毛主席叫我们下来锻炼锻炼的。因此,我们并未受到歧视。

  初干农活,当然很累。像起猪圈、刨冻粪这样的重活,真够呛。我这才知道“劳动是沉重的负担”这句话的意义。但还是咬着牙挺过来了。大部分的农活我都干过,力气也增长了,能够扛170斤重的一麻袋粮食稳稳地走上和地面成45度角那样陡的高坡。

  后来相对固定地在果园上班。果园的活比较轻松,也比“大田”有意思。最常干的活是给果树喷波尔多液。硫酸铜加石灰,兑上适量的水,便是波尔多液,颜色浅蓝如晴空,很好看。喷波尔多液是为了防治果树病害,是常年要喷的。这是个细致活。不能喷得太少,太少了不起作用;不能太多,太多了果树叶子挂不住,流了。叶面、叶背都得喷到。许多工人没这个耐心,于是这项工作大部分落在我的头上,我成了喷波尔多液的能手。喷波尔多液次数多了,我的几件白衬衫都变成了浅蓝色。

  我们和农业工人干活在一起,吃住在一起。晚上被窝挨着被窝睡在一铺大炕上。农业工人在枕头上和我说了一些心里话,没有顾忌。我这才比较切近地观察了农民,比较知道中国的农村,中国的农民是怎么一回事。这对我确立以后的生活态度和写作态度是很有好处的。

  我们在下面也有文娱活动。这里兴唱山西梆子(中路梆子),工人里不少都会唱两句。我去给他们化妆。原来唱旦角的都是用粉妆——鹅蛋粉、胭脂、黑锅烟子描眉。我改成用戏剧油彩,这比粉妆要漂亮得多。我勾的脸谱比张家口专业剧团的“黑”(山西梆子谓花脸为“黑”)还要干净讲究。遇春节,沙岭子堡(镇)闹社火,几个年轻的女工要去跑旱船,我用油底浅妆把她们一个个打扮得如花似玉,轰动一堡,几个女工高兴得不得了。我们和几个职工还合演过戏,我记得演过的有小歌剧《三月三》、崔嵬的独幕话剧《十六条枪》。一年除夕,在“堡”里演话剧,海报上特别标出一行字:“台上有布景。”这里的老乡还没有见过布景。这布景是我们指导一个木工做的。演完戏,我还要赶火车回北京。我连妆都没卸干净,就上了车。

  1959年年底给我们几个人做鉴定,参加的有工人组长和部分干部。工人组长一致认为:老汪干活不藏奸,和群众关系好,“人性”不错,可以摘掉右派帽子。所领导考虑,才下来一年,太快了,再等一年吧。这样,我在1960年交了一个思想总结后,经所领导宣布:摘掉右派帽子,结束劳动。暂时无接受单位,在本所协助工作。

  “效力军台”

  我的“工作”主要是画画。我参加过地区农展会的美术工作(我用多种土农药在展览牌上粘贴出一幅很大的松鹤图,色调古雅,这里的美术中专的一位教员曾特别带着学生来观摩);我在所里布置过“超声波展览馆”(“超声波”怎样用图像表现?声波是看不见的,没有办法,我就画了农林牧副渔多种产品,上面一律用圆规蘸白粉画了一圈又一圈同心圆)。我的“巨著”,是画了一套《中国马铃薯图谱》。这是所里给我的任务。

  这个所有一个下属单位“马铃薯研究站”,设在沽源(位于河北省张家口市)。沽源在坝上,是高寒地区(有一年下大雪,沽源西门外的积雪跟城墙一般高)。马铃薯本是高寒地带的作物,在南方种几年,就会退化,需要到坝上调种。沽源是供应全国薯种的基地。这时集中了全国各地、各个品种的马铃薯,不下百来种。我在张家口买了纸、颜料、笔,带了在沙岭子新华书店买得的《癸巳类稿》《十驾斋养新录》和两册《容斋随笔》,就坐长途汽车,奔向沽源,其时在八月下旬。

  我在马铃薯研究站画《图谱》,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没有领导,不用开会,就我一个人,自己管自己。这时正是马铃薯开花,我每天趟着露水,到试验田里摘几丛花,插在玻璃杯里,对着花描画。我曾经给北京的朋友写过一首长诗,叙述我的生活。全诗已忘,只记得两句:坐对一丛花,眸子炯如虎。下午,画马铃薯的叶子。

  天渐渐凉了,马铃薯陆续成熟,就开始画薯块。画一个整薯,还要切开来画一个剖面,一块马铃薯画完了,薯块就再无用处,我于是随手埋进牛粪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说,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

  沽源是绝塞孤城。这本来是一个军台。清代制度,大臣犯罪,往往由皇帝批示“发往军台效力”,这处分比充军要轻一些(名曰“效力”,实际上大臣自己并不去,只是闲住在张家口,花钱雇一个人去军台充数)。我于是在《容斋随笔》的扉页上,用朱笔画了一方图章,文曰:效力军台。白天画画,晚上就看我带去的几本书。

  “摘帽右派”

  1962年年初,我调回北京,在北京京剧团担任编剧,直至离休。

  摘掉右派分子帽子,不等于不是右派了。“文革”期间,有人来外调,我写了一个旁证材料。人事科的同志在材料上加了批注:该人是摘帽右派,所提供情况,仅供参考。

  我对“摘帽右派”很反感,对“该人”也很反感。“该人”跟“该犯”差不了多少。

  “文化大革命”,我是本单位第一批被揪出来的,因为有“前科”。“文革”期间给我贴的大字报,标题是:“老右派,新表演”。

  我搞了一段时期样板戏,江青似乎很赏识我,但是忽然有一天宣布:“汪曾祺可以控制使用。”这主要因为我曾是右派。在“控制使用”的压力下搞创作,那滋味可想而知。

  一直到1979年给全国绝大多数右派分子平反,我才算跟右派的影子告别。我到原单位去交材料,并向经办我的专案的同志道谢:“为了我的问题的平反,你们做了很多工作,麻烦你们了,谢谢!”那几位同志说:“别说这些了吧!二十年了!”有人问我:“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他们大概觉得我的精神状态不错,有些奇怪,想了解我是凭仗什么力量支持过来的。我回答:“随遇而安。”

  丁玲曾说她从被划为右派到北大荒劳动,是“逆来顺受”。我觉得这太苦涩了,“随遇而安”,更轻松一些。“遇”,当然是不顺的境遇,“安”,也是不得已。不“安”,又怎么着呢?既已如此,何不想开些。如北京人所说:“哄自己玩儿。”当然,也不完全是哄自己。生活,是很好玩的。

  这种心态的产生,有历史的原因(如受老庄思想的影响),本人气质的原因(我就不是具有抗争性格的人),但是更重要的是客观,是“遇”,是环境的,生活的,尤其是政治环境的原因。中国的知识分子是善良的。曾被打成右派的那一代人,除了已经死掉的,大多数都还在努力地工作。他们工作的动力,一是要证实自己的价值。人活着,总得做一点事。二是对生我养我的故国未免有情。但是,要恢复对在上者的信任,甚至轻信,恢复年轻时的天真的热情,恐怕是很难了。他们对世事看淡了,看透了,对现实多多少少是疏离的。受过伤的心总是有璺(wèn,裂纹)的。人的心,是脆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为政临民者,可不慎乎。

  (摘自汪曾祺散文集《随遇而安》,文章有删节)

  (责任编辑:叶筱)

  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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