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都”的失落与守望

  挽救和保护只是刚刚开始,将来会如何

  除了煤炭和铁,河北南部的邯郸还埋藏了很多老祖宗留给后人的好东西。有战国古城遗址、数不清的文物,还有神话传说、历史典故、古法陶瓷工艺,以及充满智慧和玄机的民居传统等等。

  而近半个世纪以来,支撑起这座城市发展的,似乎主要是铁和煤炭等能迅速“变现”的资源。

  作为3000年未改名称的赵国故都,这个1994年被冠之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头衔的古城,如今正面临着守护这一头衔的严峻考验。

  2013年1月,住建部、国家文物局通报了包括邯郸在内的八座城市,要求“限期整改”。如果整改不过关,可能被列入“濒危名单”,有被摘掉历史文化名城帽子的风险。

  《瞭望东方周刊》获悉,来到邯郸的检查组,提出九个问题并建议整改。问题包括:没有真正认识邯郸名城的价值特色;古城的传统格局和历史风貌受到一定损坏;上报的五个历史文化街区没有真正符合标准;历史文化街区保护状况亟待改善;部分文保单位保护不佳、修缮不当,周边环境需要治理;公布的历史建筑应核实确定;部分历史文化遗产的展示、利用不足;大社历史文化名镇生活环境亟待改善;保护规划编制滞后,保护体系不完善。

  经过一年半的“亡羊补牢”之后,2014年4月底,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复查组到邯郸验收整改成效。

  与其他几个被验收的城市一样,工作并不是到此画上句号,挽救和保护才刚刚开始,将来会如何?

  故都的宝藏在哪里

  刻意去邯郸凭吊怀古的游客张先生告诉本刊记者:“说起来如雷贯耳的地方,看到之后让人失望。比如‘邯郸学步’的学步桥,普普通通;蔺相如的‘回车巷’,就立了块破烂的牌子,两边还开了一些五金家电化工原料之类的商铺……”

  在邯郸市的大街小巷里穿行,如果不是专业人士,大概很难从千城一面的钢筋水泥中发现曾经繁华的故都痕迹。

  “我们也经历了很迷茫的时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到底需要保护什么,现在才明朗起来。”邯郸市历史文化名城专家委员会主任申友顺对《瞭望东方周刊》说,“我们的历史文化保护一直是部门在管,建设部门抓历史文化街区,文物部门抓文保单位,但一个城市的文化价值和历史传承各不相同,不太好放进一个统一标准的应试答卷中去定义和考核。”

  申友顺认为,邯郸最具代表性的文化价值,在于战国故都的历史。赵氏入晋,四卿议政,开中国民主政治前端;从城市布局角度讲,以赵王城为开端的中轴线空间布局传统影响深远;这个地标,也是奴隶制与封建制的历史转折点。

  “但是,战国时期的老街,还能有吗?现在留下来的,最早也是明清的。民国七年,邯郸发大水,连明清建筑都被淹得差不多了,更不要说战国的。战国时期的老街道,都已经埋在地下六至九米深的地方。”申友顺说,学步桥也好,回车巷也好,都是后人借物寄情,“传说”出来的景点,虽然也有传承历史和展示文化的价值,但本身并不是文物。

  在他看来,邯郸被通报批评“有点冤”,因为比起其他很多城市,邯郸没有“拆真建假”,虽然很多地方看起来破破烂烂,保护修缮不力,但至少东西还在,没有被彻底破坏。

  他觉得,古城的保护和建设应该是一个长线任务,需要规划先行,然后一点点“修旧如旧”,不能急于“推倒重来”,更不能直接打包给地产商。

  针对到邯郸检查的专家组提出的“上报的五个历史文化街区没有真正符合标准”一条,申友顺解释:20年前申报历史文化名城时,就像是提交应试答卷,是为了得“满分”硬报上去的。“真正符合历史文化街区标准的,就是串城街和新华街,这次也得到确认,并开始抓紧做详细规划。”

  中国城市科学研究会副秘书长、中国名城委副主任曹昌智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从整改情况来看,邯郸在被通报的八个城市中还算是好的。

  这之前,虽然没有大规模的“拆真建假”,但保护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比如广府古城,原本很有亮点,如果保护得好,可与平遥古城媲美。遗憾的是,城内的传统建筑已被居民改建很多,丧失了完整性。

  至于历史文化街区的硬门槛设置不合理,一开始就逼着邯郸“交应试答卷”,曹昌智并不同意这种说法。

  他说,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体系,包括历史文化名城、历史文化街区、文物保护单位三个层次,其中街区和文物是名城的主要组成部分,传统和文脉通过它们来体现,当然很重要。如果连历史文化街区这个基本载体都没有的话,历史文化名城就是不成立的。

  “历史文化街区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死古董,并不是要求把几千年前的遗址呈现出来。它是一个动态但又保留原汁原味的东西,体现着传统在这个城市里的传承。就像京剧一样,演员换了一拨又一拨,但是它表现出来的依然是历史的遗产。”曹昌智说。

  民间自发的抢救与保护

  邯郸市名城管理办公室主任马士英和副主任郭建华告诉本刊记者,自从被通报之后,邯郸是全国唯一在政府机关序列设置名城办的城市,足见对这个问题的重视。

  “增设了编制,修编了名城保护规划,近期又编制了两个街区的保护规划,并在此基础上正在做修建性详细规划。而在详细规划出来之前,原街区都不批新建项目,确保完全依照科学合理的规划来实施保护。”

  马士英说,“保护不力”确实存在,也得到了政府的正视。比如说赵王城遗址的“龙台”上,因为“风水”好,常年聚集了很多善男信女,搭建各式土庙,有拜观音的、拜财神的……“这些违法建筑都在限期内拆除,但仍有一些人会固执地呆在上面,即便没水没电。”

  所以,如何提高公众的认识和整合社会的保护力量,也成为一个长期的课题。在申友顺看来,名城保护是系统工程,绝不是一两个部门的事,应该是全社会共同意识到并且合力来完成的事。

  申友顺告诉本刊记者,邯郸有很多比较紧迫的抢救和保护任务,都是由民间力量自发完成的。

  邯郸辖区内有众多古城,各自有不同特点。位于邯郸市东北约20公里的广府古城,距今已有2600多年历史。广府不仅是太极拳之乡,也是冀南最大的一片湿地中心的“水上之城”。古城周长4.5公里,墙高10米,厚8米,城内面积1.5平方公里,分布30多条街道。

  虽然政府对古城内的建筑限高,不允许建高层,但大量的旧民居、古建筑已经陆续被当地居民拆掉重建,变成不土不洋的小楼房。

  三年前,当地方政府准备将古城中武家大院的那块地卖掉时,来自石家庄的商人陈绍春着急了,他主动找到地方官员做工作,提出自己出钱修缮和管理,并和政府签了经营协议。

  此后,陈绍春一边筹钱,一边按照大院的原样修复。同时用自己收藏的大量文物作为内饰,将古屋旧宅做场景性的还原。大件有红木浮雕的大床、衣柜、镶玉的屏风,小件有女人的小脚鞋、清代的布匹。俨然一座民俗风情博物院。

  陈绍春告诉本刊记者,这个大院的主人曾是高官,三条轴线的三进院落气势恢弘,自成一体。虽然表面上已残旧破败,但一旦修缮复原,大气顿显,一砖一瓦一步一景都很考究,其价值不亚于著名的乔家大院。然而,东轴线的部分建筑已经被毁,如果这块地再卖出去,像对面的老民居一样被拆光,这宝贵的遗产就彻底没了。

  “一座古城,如果只剩下城墙,里面再无古建筑,那绝对是名存实亡。所以无论如何要抢救和保护下来。”陈绍春说。

  类似情况也出现在邯郸市峰峰矿区。作为磁州窑的发祥地,这里的古街老巷民居有独特的“笼盔墙”,处处有形似馒头的古窑。因为新的制陶工艺不再需要用古窑,所以“馒头窑”和古窑场在近几十年内消失大半,有的被拆掉,有些自己塌掉。据悉,上个世纪70年代,这里还有100多座古窑,现在只剩下40多座。

  磁州窑文化艺术研究会会长郭光华自退休以来,花了大约10年,自己筹资修补和保护剩下的多座古窑和窑场。他在古窑场建遗址工作室,并引进陶艺团队,让保护下来的文物还能继续“活”下去。

  除了郭光华之外,不少当地人也自发出钱出力,在政府没有足够资金投入的情况下,维护着这一文化遗产。

  正在流失的遗产

  在邯郸市涉县北部的太行山深处,与山西省接壤处,藏着一个俗称“刘家寨”现叫“偏城村”的地方。

  这里曾是偏城镇的行政中心,破旧的明清大宅院难掩几百年前的风光。将军和进士的府第门前有考究的拴马桩,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还有院落里点点滴滴的布局规则,折射着当年的精细讲究。

  对研究古建筑的学者而言,这里处处是宝。不过,它吸引来的不仅是研究人员,时不时还有小偷半夜里带着千斤顶来偷柱基石——随便扛走一块,在古董市场上都能卖上好价钱。

  然而,住在这样的“好地方”,对于寨子里的民众而言并不是什么神奇梦幻的事。相反,四面八方都是危房,交通不便,对居家过日子来说,吸引力不大。

  村里一位独居老人告诉本刊记者:“年轻人都出去打工,搬出去住了,就剩几个老年人,凑合着住在这儿。如果有钱,那些不能住人的老房子,也许早就拆掉建新的了。”

  北面的寨门是明崇祯年代的建筑,在一堆废砖旧瓦的陪伴下,孤零零地守在村口。墙体已明显开裂。

  偏城镇人大主任贾赵全对《瞭望东方周刊》说:“我们从2003年开始申报‘历史文化名村’,2009年获得通过。按照规定,国家财政给每个历史文化名城都有260万元财政补贴,但是到现在为止,这笔钱还没见到。村里有很多处古建筑裂缝越来越大,亟待保护和维修,可是资金比较困难。”

  申友顺告诉本刊记者,修复古建筑,比把房子拆了建新的还要贵,古砖现在卖1.5元一块。让农民自己做这个事不太现实。现在国家对历史文化名村都有财政支持,但不是通过中央财政直接下拨,而是要通过地方报计划,有的就从上交税收中扣出来,如果地方财政比较困难,这个钱可能就没下文了。

  “理论上,对于古镇古村落的保护,应该是国家补贴一点,撬动社会资金投入一点,有产权的个人再出一点。关键是这个钱后期怎么跟上,怎么用,都是需要讨论清楚并完善管理的。”申友顺说。

  没有讨论清楚的东西还有很多。

  老祖宗留下来的遗产究竟应该怎样保护,大到立法原则——比如说古城究竟是不是“不可移动”的文物,能被改变到什么程度;小到一个古城古镇古村落究竟应该怎样修缮和重建。

  对于这些,学界、业界内争论不息,很多“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也在探索中踌躇迷茫。

  而散落在各个城市村镇中的历史文化瑰宝恐怕无法等待,在持续不断的争论中,它们正在默默消逝。

  《瞭望东方周刊》刘伊曼/河北邯郸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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