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神的敦煌和匿名的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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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2-06 12:19
敦煌保管着诸神。在那些幽暗的洞窟里,无时不感觉到神的在场。赤脚的神,与我站在同一块地上……敦煌不是灵光一现的结果,为创造它,无数匿名的大师、工匠、艺人前仆后继,以持久如沙漠的激情以及越来越炉火纯青的手艺,直到时间认输……唐本身是一个自由解放的时代,敦煌在唐达到高峰,这个高峰已经超越了它的初衷--宗教激情。
这是唐开凿的第N窟。唐呈现在洞壁上。哗然而入的观众像被踩了一脚急刹车似地安静下来。这是另一个世界,仿佛刚刚完工,凝固于一个瞬间。
辉煌的安静。
佛陀居中,垂目微笑,周围是喜在眉梢的诸神。这就像一个家。没有大雄宝殿那种妙相庄严的威仪,总是令人战战兢兢、自惭形秽。佛陀慈眉善目,就像家长,不是威严的父亲,而是慈祥的母亲。菩萨是美人,美人中的美人,但不是冰雪美人,而是刚刚从梳妆台前转过身来的美人。诸神就像老师、亲人、朋友、爱人等待着你回家似的。这厢,佛陀祥光漫溢,又灿烂又温润;那厢,菩萨亭亭玉立,春服既成,咏而归;这厢,春树茂林之间,鼓乐齐鸣,十二音雷公鼓、琵琶、胡琴、箜篌、竖琴、阮、葫芦琴、莲花琴、弯把儿琴、直颈琵琶、曲颈琵琶、陶埙……此起彼伏;那厢,马鹿在山坡溪流间散步,开着一身的梅花;这厢,飞天婆娑起舞,婆娑一词,也许就是为飞天的舞姿而命名的吧……
中国的传神时代
中国神灵与其他民族的神灵升华于世俗人生之上不同。中国的神是被供养在日常生活世界中,所谓天人合一。通过诗歌、文章、艺术……“生活就是艺术”的意思,也就是神在世上,因为诗歌、文章、艺术的根本就是“传神”。
古代中国是一个养神、传神的长时段。传神的时代是缓慢的慢工出细活而不是多快好省。汉以前是安神的时代,神到场;唐朝是提神的伟大时代,神被养得活泼泼的;宋是凝神的时代,神端坐不动,养得雍容华贵;清是守神的时代,神的地位逐渐式微,雅驯猖獗,神被养得呆若木鸡;五四以降是渎神和失神的时代,神被意识形态、主义取代。今天是神缺席的时代。中国神灵已经被彼岸化了。彼岸化,就是被历史化了,不在场了。
敦煌保管着诸神。在那些幽暗的洞窟里,无时不感觉到神的在场。赤脚的神,与我站在同一块地上。
依然可以感受到匠人当年的入神的喜悦,他创造了他心目中的女神。也许依着他的母亲、姐妹、或者情人的样子,赋予她们吴带曹衣,他曾经在长安的春日宴上见过这场景,他将云彩的感受转移到裙裾上。
在莫高窟,匠人们创造了一种貌似自然的场、客体,在这些神龛中,人们可以获得一种现场式的喜悦、爱慕、感动、震撼、觉悟。你怀着观念而来,最后理屈词穷,迷失在美妙的感觉中。这不是一种观念,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喜悦和快乐,从这个被唤醒的感觉开始,你可以走向觉悟,犹如春天的喜悦之树,在风中。
这些洞窟是一个个场,不是经文、不是观念。也许它们冲动于观念,但一切执迷都在场里面活泼泼的了。敦煌已经不是某种宗教、某种观念、某种意识形态、某种教条,它们理屈词穷,敦煌升华到更高的层次,美轮美奂,使它得以诞生的初衷--宗教,也显得世俗了。敦煌比佛教更美妙。
匿名的敦煌
我站在这里,呆若木鸡、睁大了眼睛,陷入迷狂,不是宗教的迷狂,是艺术的魅力导致的迷狂,世上竟有这样的迷药,比宗教还迷人。我想看个究竟,却感觉到虚无。
此行,有几位同行者素昧平生,也不是佛教徒,但敦煌使我们成为同道、至交。
莫高窟与世界圣地普遍的阳性凸立出来不同,它是一个阴性的整体,等待着深入。人们像来自黑暗宇宙的精子,朝着这些幽邃的洞穴走去,在那里深藏着灿烂而宁静的五色,你也许因好色而再次诞生。
敦煌不是灵光一现的结果,为创造它,无数匿名的大师、工匠、艺人前仆后继,不是飓风般的激情,而是持久如沙漠、平庸如沙漠的激情以及一代接一代的越来越炉火纯青的手艺,直到时间认输,直到后继者体会到那种再也无法超越、到此为止的绝望,时代丧失了再次开凿创造新作品的勇气、激情、氛围、能力、灵感、虔诚、专注和手艺,只有顶礼膜拜、守护、保管、阐释、考证、嫉妒、盗窃、剽窃、模仿、毁灭的份了。第一个窟、第一根线条、第一块泥巴、第一抹钴蓝、第一尊塑像……出现于北周。唐文《李克让重修莫高窟佛龛碑》记载,前秦建元二年(公元366年),僧人乐尊路经此地,忽见金光闪耀,如现万佛,于是便在岩壁上开凿了第一个洞窟。开凿并塑造的活动经历了隋、盛唐、中唐、晚唐、宋、隋、元、明、清,持续了很多个世纪。直到20世纪,人类的意识形态全面改变了,唯物主义席卷沙漠,这一辉煌的艺术创造才告终结。
敦煌是匿名的,在公元4-9世纪的壁画中,找不到关于作者的任何资料。作者已死,作者已经匿名。佛陀一再告诫不要立偶像,神自己是自己的偶像,佛涅槃之后是不可见的在者。匠人们创造的是神,揣摩、创造偶像意味着作者比神更高,这是一种得罪,他们怎能落下自己的名字?落名等于招供神是他创造的。匿名者因为匿名而自由,他们可以天马行空地想象并创造心中的诸神。
佛陀的中国化
佛教最初是不立偶像的。公元1世纪至3世纪前后,最早的偶像出现在印度的犍陀罗,受到希腊艺术的影响。希腊人热衷的美感之一是崇高,敦煌以西的佛像都有一种崇高感,佛陀被塑造成神圣世界的王者、英雄、伟丈夫、领袖的形象。
在早期的作品中,顶礼膜拜、亦步亦趋、线条僵硬。但按照中国人、中国经验、中国式的世界观来修改、补充、再造的活动也开始了。逐渐地,佛陀的形象走下了印度传来的那个神龛,它不再是伟丈夫、王者、人生方向的制定者、男性,而是人间的赞美者、庇护者、家长、母性。诸神的形象也更为优美,更为亲和,既不与世俗世界同流合污,也没有鹤立鸡群、高高在上。唐本身是一个自由解放的时代,佛教已经中国化。敦煌在唐达到高峰,这个高峰已经超越了它的初衷--宗教激情。
158窟。微明。大佛睡在沙漠上,安然垂目。匠人匿名于佛中。而佛匿名于敦煌。敦煌匿名于沙漠,沙漠匿名于宇宙。微之伟大。微妙之伟大。不是奇妙。是微妙。神妙乃是微妙。
神仙世界里藏着许多诚惶诚恐,渴望加入仙人队伍的供养人。供养人乃一切造像中最人间化的,完全是画师们现实世界中的人物,地主、富豪、凡夫俗子以跟着敦煌超凡脱俗为荣。在敦煌的时代,人们衡量生命的价值,乃是依据他们与神的距离而不是与财富的距离。一掷千金的供养人大有人在。
425窟,坐佛如祖母。375窟,得道成仙的马匹。57窟,胁侍菩萨以及后面的5位美人太美,太美!画得出这等美丽的只有仙人。220窟,一支世界最美丽的乐队,长裾飘飘的乐队。这种乐队从未在西方音乐史上出现过。静止的洞窟中,仿佛可以听见仙乐在响。328窟有一组伟大的塑像。中正、庄严。伟大的文明最后创造的不仅仅是观念或者知识。还有一种存在于空间、似乎可以抚摸到的质地:飘逸、深厚、圆润……
于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