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燧散考两则

  • 来源:中国书画
  • 关键字:程嘉燧,董其昌,画坛
  • 发布时间:2015-04-23 07:49

  一、董其昌跋程嘉燧画考辨

  清人杨翰(1812-1879)在《归石轩画谈》中论及“诗人之画当加于画家一等”时,举“嘉定四先生”中的程嘉燧(1565-1644)与李流芳(1575-1629)为例,并援引周亮工(1612-1672)《读画录》中与程嘉燧相关的内容:

  程孟阳,歙人,移家嘉定,与娄子柔、唐叔达、李长蘅善。谢象三为刻《嘉定四先生集》,孟阳浪淘集、松圆阁诗极为董文敏推重。画不多见,余仅得其数箑并册中一二幅而已。文敏题:“孟阳最矜重其画,不轻为点染。此幅真吉光片羽,人间不多见也。近有吴中画家伪作孟阳一册属余题识,予面斥之,不懌而出。今为栎园题此幅,孟阳当为默举矣。”〔1〕

  按,周亮工字元亮,号减斋、栎园。程嘉燧字孟阳,号松圆、偈庵。文中“董文敏”即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号思白、香光居士。其意不难得知,董其昌既极推重程嘉燧之诗,亦知程嘉燧之画。

  杨翰曾购程嘉燧《墨笔山水》一幅,云其“林壑过眼,清光夺人。用笔纯似云林趣味,寻绎无尽,用墨淡之又淡,微茫入化,却绝不模糊”。“小竹苔点皆宗幻霞,使清閟主人见之当把臂入林也。”因此,杨氏在所引《读画录》文后自注曰:“孟阳画为思翁所推许如此,当时已称吉光片羽,息柯此幅宜如何珍秘耶!”〔2〕可见,乃借香光之语而为己藏增价。

  当代学者在研究中也常引此以说明程嘉燧与董其昌的关系,并在程的绘画与董其昌之间取得某种联系。如,汪超国在《不见云林二百年,谁将凡骨换神仙:程嘉燧诗画》一文中引此语,并以此认为“董其昌作为当时画坛领袖,对孟阳也敬重不已”〔3〕。陈传席先生在《中国山水画史》一著中亦引此语。〔4〕美国中国艺术史学者高居翰教授在《山外山》一著中,虽未直接引用《读画录》中的原文,但其意与此基本相同,他在书中第五章“多重流派:业余文人画家”,第二节“画中九友:嘉定、武进、南京与安徽的画家”中写道:

  董其昌对他(程嘉燧)的诗、画创作,都极为推崇,并且说他对自己的画作甚为矜重,绝不轻易为之。接着又说,近有苏州画家伪作程嘉燧作品一册,携来乞董其昌题识,董其昌当面斥之,其人不悦而出。〔5〕

  脚注为周亮工《读画录》。高教授在本节之始云:“清初诗人吴伟业(1609-1670)在一首《画中九友歌》当中,称颂董其昌及其他八位与董氏有往来的后学画家。”而所引《读画录》实与之相呼应。

  从杨氏所引《读画录》的记载中可以看出,董其昌与程嘉燧应该相交甚契。程嘉燧小于董其昌十岁,曾为其代作《寿金子鱼先生七十序》,载于《松圆偈庵集》中。〔6〕两人之间具体的交游则见于程嘉燧的《题董宗伯画册后》一文,文系为石门胡明远所藏董其昌画册所作的题跋,〔7〕孟阳在跋中写道:

  董宗伯晚岁于画笔颇自珍秘,盖其笔墨沉着,位置简略,而下笔佀率易,独风神气骨清远超迈,翛然自不可及耳。少年未第时所作山水有摹仿李思训父子者,今太仓好事家往往有之。此册殆是公中年笔,其题字精谨,皆神采奕奕,绝沓拖之意,信公得意遗迹也。适过九玄斋头,出此见示。追忆曩昔侍公,尝与予论画于都下,又曾过予家索观倪云林《霜林远岫》,亦尝以予为可与语者,书后不觉怃然。〔8〕

  孟阳所谓“曩昔侍公”,仅止于都下论画,索观倪画二事,除此而外,两人的生活并无交集。遍寻孟阳诗集,并无与董其昌相关之什,董氏集中亦无与孟阳相涉之诗,更勿庸说唱和之作。而以董氏其时在艺林中的领袖地位,时人争相与之俦,孟阳跋中所言亦不无攀附之意。若以此说两人相交甚笃,殊难取信。

  董其昌以书画擅名于时,关于他的诗,《四库全书总目》认为“多率尔而成,不暇研炼”〔9〕。而程嘉燧作诗往往“审谛推敲,必匠意而后止”〔10〕,其诗亦为时人所追捧,称为“疁诗之宗”〔11〕。因此,说孟阳之诗为董其昌所“极推重”,颇让人感觉有失允当。

  另外,从跋语中“孟阳当为默举焉”一句,似可推知此跋应题于程嘉燧身后。而孟阳1644年去世时董其昌已逝八年矣。

  周亮工所撰《读画录》现行常见本载于《丛书集成初编》,由上海商务出版社于1936年出版。编者排印周亮工《读画录》时,在集前注云:“本馆《丛书集成初编》所选《读画斋丛书》及《海山仙馆丛书》皆收有此书,《读画》本在前,又卷四后附画人姓氏,为《海山》本所无,故据《读画》本排印。”〔12〕《读画斋丛书》刻于嘉庆四年(1799),《海山仙馆丛书》则刻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查两本中此处皆记作“董文敏”。《海山》本或是据《读画》本所刻,亦或两本所据乃同本。

  《读画斋丛书》本中有周亮工之子周在浚《读画录序》,为《丛书集成初编》本中所缺。序中有云:“忆先大夫嗜画三十年,集海内名笔千百页,装成卷册,每出,载以自随。”〔13〕周亮工卒于康熙十一年(1672),由此前推三十年,是崇祯十五年(1642),则周亮工请董氏为己藏程嘉燧画应在此之后,而此时距董其昌去世已有七年之久。

  总前所述,前引文中所云孟阳诗“极为董文敏推重”及董其昌为周亮工藏画题跋一事皆可一问。

  相交甚契,既激赏其诗,又能知其画,很显然,董其昌非此人选。而能当此人者,孟阳友人之中,李长蘅与之“皆好以诗画自娱”〔14〕,尝言:“精舍轻舟,晴窗净几,看孟阳吟诗作画,此吾生平第一快事。”〔15〕又曾传写孟阳之诗〔16〕。然长蘅崇祯二年(1629)卒时,周亮工方十八岁,为周氏藏画作题跋事似无可能发生。

  而长蘅以外,能当此人者,舍钱谦益其谁?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蒙叟、虞山。程嘉燧曾手录己诗,“凡七百余篇”,“钱受之与好事尤极称之”〔17〕。钱谦益更筑耦耕堂,招孟阳偕隐,“庐居比屋,晨夕晤言”,计历十一载。唱和之什常见于两人集中。程嘉燧逝前一月为钱谦益《牧斋初学集》作序,序中云:“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以余相从之久,相得之深,而先生虚己下问,晨夕不厌,凡一诗之成,一文之抅,无不哆口抵掌,袪形骸,忘嫌忌。”〔18〕顺治十二年(1655),嘉定金献士、金望谋刻程嘉燧《耦耕堂集》,请钱谦益为作序,序中谓“世间文字都不省忆,惟孟阳清词丽句尚巡留藏识中”。在回忆两人的游迹交情之后,牧斋写道:“余既衰且废,孟阳墓有宿草。不能往哭,又不能料理其遗文,而以累二金子,余则有余愧矣。撰文怀人,摩挲青简,藏山逝川,圣人亦未免有情,而况于余乎。”〔19〕足见二人相交之深。与李流芳一样,钱谦益亦云以观孟阳吟诗作画为生平第一快事。〔20〕

  钱谦益与周亮工也有交游。钱谦益《周元亮赖古堂合刻序》云:“癸巳春,余游武林,得元亮《清漳城上》四章,读而叹曰:‘余与元亮别八年矣,久不见元亮诗,不谓笔力老苍,感激悲壮,一至于此。’”〔21〕按癸巳,顺治十年(1653),八年之前,即钱谦益与周亮工之交最迟始于顺治三年(1646)。序中谓亮工之诗“情深而文明,言近而指远,包涵雅故,荡涤尘俗,卓然以古人为指归,而不堕入于昔人之兔径与近世之鼠穴”。除此而外,钱谦益还为周亮工《赖古堂文选》作序〔22〕,周氏父母生日时,又为作《大梁周氏金陵寿燕序》〔23〕,并为周的藏画作《赖古堂宝画记》〔24〕。

  众所周知,同一著作的不同版本,往往因为刊刻年代及周围环境之变而不尽相同。周在浚《读画录序》云:“庚戌之春,先大夫既尽焚生平著作之书。见弃后,不孝浚等复收拾梓之。维其中尚有未备,然太半皆追忆平日面订者,未敢以意为增减也。至《读画录》一编,则先大夫所未付之丙丁,而岿然独存者。”〔25〕周亮工生前将己著尽付灰烬,现今所见周氏著作,大都是其子周在浚在周亮工死后的复刻本。而《读画录》则在周亮工生前并未“付之丙丁”,故其最初本也即是周在浚康熙十二年(1747)所刻本。

  那么,康熙十二年(1747)本的《读画录》中著录此语时,是云“董文敏”,还是钱谦益呢?

  《续修四库全书》影印了周在浚等编次的《读画录》,计四卷,每卷下明著:“栎下周亮工减斋撰。男在浚(卷二为‘在延’,卷三为‘在建’,卷四为‘在都、在青’)编次。”页间版框有“烟云过眼堂”字样。按,周在浚辑有《烟云过眼录》,此“烟云过眼堂”或即是周在浚所居堂号。而此本《读画录》当即是周在浚康熙十二年(1747)刻本无疑。

  查此本《读画录》卷二程嘉燧条云:

  程孟阳,歙人,移家嘉定,与娄子柔、唐叔达、李长蘅善。谢象三为刻嘉定四先生集。孟阳浪淘集,松圆阁诗极为钱虞山推重。画不多见,余仅得其数箑并册中一、二幅而已。虞山题:“孟阳最矜重其画,不轻为点染,此幅真吉光片羽,人间不多见也,近有吴中画家伪作孟阳一册属余题识,予面斥之,不怿而出。今为栎园题此幅,孟阳当为默举矣。”〔26〕

  文中所云系“虞山”即钱谦益之号,而非《读画斋丛书》及《海山仙馆丛书》的“董文敏”。而钱谦益的题跋又见于《周栎园藏画题记》:“孟阳最矜重其画,不轻为人点染。此幅真吉光片羽,人间不足见也。近有吴中画家,伪作孟阳一册,属余题识,予面斥之,不怿而去。今为栎园题此幅,孟阳常(当)为默举矣。丙申春三月,谦益书于报恩僧窗。”〔27〕相较可知,《周栎园藏画题记》所记更为完整,除一二处文字不同而外,又多一落款。按丙申系顺治十三年(1656),时董其昌已去世二十年,距程嘉燧去世亦已有十二年之久。

  对于这一疑问,近人吴辟疆在《书画书录解题补》一书的《烟云过眼录》二册条写道:“《读画录》传中颇多引及题记中语,知当时栎园撰传皆自诸家题跋摭拾而成,惟程松圆传叙董文敏题松圆画语此本作钱牧斋题,拈出俟考。”〔28〕可知,吴氏所见的《读画录》与《读画斋丛书》及《海山仙馆丛书》同本,或即是二书其中之一,当他读《烟云过眼录》时,疑从此生。而真相显而易见,在周亮工原著中,激赏孟阳之诗并为周氏题画的是钱谦益,而非董其昌。

  查《读画斋丛书》及《海山仙馆丛书》本中篡改“虞山”之处非仅于此,卷一“李流芳”条:“长蘅与孟阳皆工画,长蘅常语虞山云:‘精舍轻舟,晴窗净几,看孟阳吟诗作画,此吾生平第一快事。’虞山笑曰:‘吾却有二快,兼看兄与孟阳耳。’”〔29〕两本皆易“虞山”为“子柔”〔30〕。而据前文可知,此语载《牧斋初学集》中,是为钱谦益无疑。同卷邹衣白条:“王阮亭一绝云:‘云岚半幅落人间,衣白山人去不还。却忆题诗东磵老,夕阳粉本出关山。’末七字虞山题先生画句也,虞山晚年号东磵遗老。”〔31〕两本则索性将“末七字”以后完全删弃。〔32〕

  那么,《读画斋丛书》与《海山仙馆丛书》中缘何要篡改或删除钱谦益的名号呢?

  清朝前中期,中国文化经历了一场浩劫,即文字狱。钱谦益降明之后,复与南明瞿式耜、郑成功等过从甚密,甚至秘密从事反清复明的活动,为清廷所憎。因此,乾隆赐修《四库全书》时,将钱谦益著作皆列入禁毁,而与钱氏相关的著作亦被称为有“违碍”,或入禁毁,或入抽毁,如程嘉燧的《偈庵集》《耦耕堂集》皆在禁毁之列〔33〕,《偈庵集》更被称为“逆书”入收缴之列〔34〕。而周亮工的《读画录》被乾隆定为撤毁书目〔35〕。或因此故,后来者再刻《读画录》时,将“虞山”字样或篡改,或删去。而正是这样的篡改,混淆了历史真相,使之变得扑朔迷离。而后来治学者,在面对这样的史料时,应先存一问,辨考之后方能援为己用。

  二、程嘉燧对李流芳家族的称谓考

  “嘉定四先生”中,程嘉燧与李流芳同以书画见称,又皆系歙人侨居嘉定,相互间引为知己。李流芳于诗,“信笔书写,天真烂然,其持择在斜川、香山之间,而所心师者,孟阳一人而已”〔36〕,于知交之中以孟阳为“尤敬爱者”〔37〕。又尝对钱谦益说:“精舍轻舟,晴窗净几,看孟阳吟诗作画,此吾生平第一快事。”〔38〕而程嘉燧也尝感喟“诗肠画手对君羞”〔39〕,见长蘅之画作“如观古名画,心若不能得之”〔40〕。二人之间常有惺惺相惜之意。

  李流芳家族,自祖父李文邦始迁嘉定〔41〕。文邦有子五人,长子李汝节(1526-1576),次汝简,次汝箕,次汝筠,次汝笠。汝筠即流芳父。据徐学谟《明诰封太宜人李母程氏墓志铭》可知,至徐氏写铭时,李文邦有孙男九:“长即先芳,壬午乡进士〔42〕;次联芳;次中芳,太学生;次时芳;次元芳;次名芳俱县学生;次流芳;次季芳;次传芳。”〔43〕其中,与程嘉燧有交游的四人,为先芳、元芳、名芳及流芳。

  李先芳,字茂实,李汝节之子。万历十七年己丑(1589)进士,中书舍人,历户科左给事中,终四川布政参议。程嘉燧有《别诗》诗送李先芳,诗云:

  日暮来绪风,流云荡华月。照我盈尊酒,送子远离别。中天正萧条,光景何皎洁。云归无处所,忽随海上灭。君心如流光,区区愿识察。嘉月照高讌,扬舲越长林。尊酒若陈迹,丝竹生哀心。曲宴竟遥夕,送远反日亲。在合已悟睽,欢爱成苦辛。苦辛亦何为,百年若飚尘。物理固如斯,难具为子陈。〔44〕语中惜别之意,萦萦心头。此后,李先芳还朝为官,最终卒于四川布政参议任上,其子李绳之(字受伯)“千里扶柩归葬”〔45〕。

  元芳、名芳与流芳,俱为李汝筠子。李元芳,字茂初,邑诸生,卒年七十余〔46〕。孟阳诗集《松圆浪淘集》及《耦耕堂集》中多有与其唱和之作。

  李名芳(1526-1590),字茂材,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中式第二年即卒。程嘉燧为其遗稿作序,序中云:“余学诗后于君,未为人所知,独君兄弟一见而爱之。入城每同卧起,谭论吟讽辄竟夕。”〔47〕茂材卒后,其妻沈氏曾负剑诲其子李宜之云:“汝父虽不禄,有伯叔在,犹汝父也。有父之执友程孟阳、郑闲孟在,犹伯叔也。”〔48〕孟阳也自认为与名芳“相知为深”〔49〕。

  在与李氏兄弟交往之中,程嘉燧对他们的称呼却颇耐人寻味。

  在写给李流芳的信札中,程嘉燧以“兄”称李流芳,固然,“兄”字系对对方的歉敬之语,但由此可知,程李之间乃以兄弟相论。李流芳死后,程嘉燧所作祭文中写道:“维崇祯二年(1629),岁己巳闰四月三日戊午,亡友李三长蘅之殁,既百日且卒哭矣,山中始致。新茗中表,新安程嘉燧乃复率男士颛拜兄灵。”从此又知,两人是为中表兄弟的关系。崇祯十年(1637),李流芳长兄李元芳去世,程嘉燧在祭文中则自称“表弟程某”〔50〕。在为李名芳夫人沈氏所作祭文中则称:“表兄庶尝君与余同生,长一月,而先故。”〔51〕

  由上述可知,程嘉燧与李流芳伯仲系中表兄弟,在平时的交往之中亦以兄弟相论。但笔者考察程诗文集中凡是涉及李流芳堂兄李先芳的地方,却皆以“表叔”称之。有关程嘉燧与李先芳的交游主要集中在《松圆浪淘集》卷二及《松圆偈庵集》卷上,共涉诗十四首,记文数篇,主要是记万历十九年(1591)程嘉燧与李先芳还乡展墓的事。在《雨中太仓津亭别子柔泊舟昆山》一诗“还乡无限意,寂寞向郊坰”句后注云:“同李茂实表叔还乡展墓。”〔52〕在前引《别诗》的诗题后有注云:“同舟送茂实表叔至京口。”而另两首诗在诗题中即直接点明表叔的称呼,分别是《始发余杭至青山亭呈茂实中翰表叔》与《送李中翰表叔还朝》二诗。〔53〕按,时李先芳已先于两年前京试中式,授中书舍人。

  不仅如此,在与李流芳昆仲相关的文中提到李先芳时,程嘉燧也称以表叔。在《祭李茂材》文中,他写道:“子之伯兄,我叔中表。”〔54〕而对于李先芳之子李绳之,则称为“表弟”〔55〕。

  那么,对于同祖李氏兄弟,程嘉燧对他们的称呼为何有如此明显的区别呢?

  万历十六年(1588),程嘉燧父程衍寿(1530-1588)去世,程嘉燧由友人唐时升(1551-1636)介绍,至南京倩王世贞(1526-1590)为父作墓志铭。王世贞在墓志铭中写道:

  (程衍寿)甫三岁而失母,父自哺之,以衍寿为君小名。甫八岁,而父挟其季转赀贾江淮间,溺死豫章。季不能求其父屁,而脱身归。时君之大王父老矣,王父复以病废,季遂不复护视君。而外王母尚在,心怜君,君乃依之……季父闻而内愧,召还君,以三十金付之,俾小贾于外,贩钱易贵,展转数年,积子钱三位于母,归而奉之季父。季父颔之而已,亡一语相劳苦。时君以妻江氏矣。徒手入室,相对邑邑,不敢言子钱事。而君少恒饥,丛姑之归方者,哀而时时食之。君自淮归,道遇姑之子,属君曰:妇在家即缓急,从弟取偿也。君归,而方妇偶有急从君徵三百钱,不能应。请之季父。季父乃大恚,曰:吾安所得钱?君之他客所自贷以应方妇。因涕泣自伤:吾数年而为季父拮据营子钱若三百者不啻千矣,岂不能以半自匿而徒手归,舍乃不使我以三百钱竟然诺哉!谊不可留矣。念姑之归李比部君者,在嘉定,走往谒之。〔56〕

  孟阳父程衍寿幼失怙恃,欲依季父而不能,乃转谒“姑之归李比部君者”。这里的李比部,即李流芳的伯父李汝节〔57〕。徐学谟(1521-1593)《明奉议大夫,登州府同知李君墓志铭》中云:“君配程氏,封宜人。”〔58〕王锡爵(1534-1614)《明故奉议大夫,登州府同知李新斋配程宜人墓志铭》云:“宜人父俶,歙人也,裔出忠壮公灵洗。李君父,赠安吉守公,亦歙人,后自歙徙嘉定,李君遂占籍为嘉定人,宜人归焉。”〔59〕王世贞《新安程君墓志铭》云:“程之先曰伯休父;至吴而将军普,居建康;及晋而将军元谭,徙新安;后十三世而为总管忠壮公灵洗,五十二世而为处士泰兴,泰兴生元淑,生溶,则君之父也。”〔60〕从此可知,程衍寿祖辈之名从叔,而宜人之父元俶,故知,程宜人乃是衍寿从祖姑。既是姑母嫁李汝节,则孟阳之父程衍寿应与汝节子李先芳同辈为中表兄弟,而嘉燧则自然要称李先芳以表叔。那缘何又以兄弟论与先芳同辈的李流芳昆仲呢?王世贞《新安程君墓志铭》中继续写道:“比部君能知人,与君一见语合,即挥数千金与君,听其所为。君故游四方,能观万货之情,其所转毂若流水,李君之入滋倍,乃岁以一镒金奉君,得以为资,盖数年而化居焉。君之配江既前卒。李君有从姑归于张,其女称淑美。李君使续君室..张举子,即嘉燧。”〔61〕由引可知,嘉燧之母张氏乃李汝节从姑之女,如此,嘉燧又应与李汝节之子李先芳同辈。因此,若以母系相论,程嘉燧又可与李先芳辈以兄弟论。或许是出于李汝节对于程衍寿的恩遇,因此别样视之。亦或如此,程嘉燧虽与流芳辈论兄弟,而独以叔辈称先芳。

  从前述可知,程嘉燧与李流芳辈既可事以“表叔”,又可以论中表兄弟。在这种情形之下,嘉燧选择分而事之。称李先芳为表叔,是从其父;而称李流芳、李元芳、李名芳为中表兄弟,乃从其母。

  (作者为南京艺术学院艺术学研究所博士生)

  责任编辑:刘光

  注释:

  〔1〕〔2〕杨翰《归石轩画谈》(哈佛燕京图书馆藏,同治十年刻本)卷三,第24页。

  〔3〕汪超国《不见云林二百年,谁将凡骨换神仙:程嘉燧诗画》,见《徽州社会科学》,2008年第11期。

  〔4〕陈传席《中国山水画史》第645页,江苏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

  〔5〕高居翰《山外山》第123页,上海书画出版社2003年版。

  〔6〕程嘉燧《松圆偈庵集》卷上,《续修四库全书》第1385册,第73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7〕胡明远,字九玄,浙江石门人。程嘉燧《耦耕堂集》有《雨中九玄移居舟相迎,因得侍尊甫麟宾先生,清言竟日,漫咏题壁一首》一诗。《续修四库全书》第1386册,第37页。《光绪石门县志》卷八:“胡其友,字麟宾,庠生..子明远,志行端方,天启辛酉举于乡。”《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府县志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3)第26册,第307页。程嘉燧《题胡麟宾先生画册》有云:“胡麟宾先生,其长君为钱海虞公所取士。”前揭《耦耕堂集》,第77页。钱谦益天启辛酉主试浙江,而明远与孟阳相识,当即缘于此。故九玄当即胡明远之字。程嘉燧崇祯十三年归新安之时,过石门,曾寓胡明远所,此跋即此时所题。

  〔8〕程嘉燧《耦耕堂集》文卷下,《续修四库全书》,第1386册,第75页。

  〔9〕《四库全书总目》卷179,第1617页,中华书局1965年版。

  〔10〕钱谦益《列朝诗集》丁集卷十三,《续修四库全书》第1624册,第99页。

  〔11〕陆世仪《桴亭先生诗文集》卷十中有诗云:“近年诗句好,直欲压松圆。”后自注:“疁诗以程孟阳为宗,号松圆老人。”《续修四库全书》第1398册,第675页。

  〔12〕《丛书集成初编》第1657册,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

  〔13〕周在浚《读画录序》,《读画斋丛书》辛集,清嘉庆四年(1799)桐川顾氏刊本,第58册。

  〔14〕程嘉燧《李长蘅檀园近诗序》,前揭《松圆偈庵集》卷上,第734页。

  〔15〕钱谦益《题长蘅画》云:“长蘅每语余:‘精舍轻舟,晴窗净几,看孟阳吟诗作画,此吾生平第一快事也。’余笑曰:‘吾却有二快,兼看兄与孟阳耳’”。《牧斋初学集》卷八十五,第179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16〕〔17〕程嘉燧《自序浪淘集》,《松圆浪淘集》,《续修四库全书》第1385册,第592页。

  〔18〕《耦耕堂集》文卷上,第50页。

  〔19〕《耦耕堂集》,第2页。

  〔20〕关于钱谦益与程嘉燧的交游,参见拙作《感惠与徇知—程嘉燧与钱谦益的交往》,《美苑》2012年第1期。

  〔21〕钱谦益《周元亮赖古堂合刻序》,《牧斋有学集》卷十七,第76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22〕钱谦益《答徐巨源书》,《牧斋有学集》卷38,第1314页。又,《答王于一秀才论文》云:“乙未冬,为周元亮叙《赖古堂文选》。”同书,同卷,第1327页。按,乙未为顺治十二年(1655)。

  〔23〕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卷二十四。

  〔24〕钱谦益撰,潘景郑辑校《绛云楼题跋》,《中国历代书目题跋丛书》第6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25〕前揭周在浚《读画录序》。

  〔26〕周亮工《读画录》,《续修四库全书》,第1065册第597页。

  〔27〕钱谦益撰,潘景郑辑校《绛云楼题跋》,《中国历代书目题跋丛书》第59页。注录于钞本《周栎园藏画题记》。

  〔28〕吴辟疆《书画书录解题补》,《中国书画全书》第十四册,第739页。

  〔29〕周亮工《读画录》,《续修四库全书》第1065册,第588页。

  〔30〕周亮工《读画录》卷一第5页,前揭《读画斋丛书》辛集第58册;《海山仙馆丛书》道光二十七年(1847)刊本,第5页。

  〔31〕周亮工《读画录》,前揭《续修四库全书》,第1065册,第595页。

  〔32〕周亮工《读画录》卷二,第3页;前揭《海山仙馆丛书》第3页。

  〔33〕《四库全书总目(八)·禁毁书目》第146页,艺文印书馆1969年版。

  〔34〕同33,第233页。

  〔35〕《四库全书总目》附录,第1841页。

  〔36〕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第581页,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37〕钱谦益《李长蘅墓志铭》,《牧斋初学集》第1349页。

  〔38〕见前注。

  〔39〕程嘉燧《题画送长蘅》,《松圆浪淘集》卷十一,第667页。

  〔40〕程嘉燧《李长蘅檀园近诗序》,《松圆偈庵集》卷上,第735页。

  〔41〕归有光《例授昭勇将军成山指挥使李君墓志铭》云:“(文邦父)社鼎客海虞,娶殷氏女,生君而归歙,久之不至,女抱其子织祍以生。比父还,君已生八年矣。因携至歙,教以书文,而父寻没,丘嫂疾之,君悉让,分而出。稍长,客嘉定。嘉定南南翔,大聚也,多歙贾,君遂居焉。”《震川集》,卷十,《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89册,第286页,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

  〔42〕《康熙嘉定县志》卷十一《选举志》:李先芳,字茂实,汝节子,万历十年壬午(1582)科举人。卷十六人物志云:“李先芳,字茂实,万历己丑(1589)进士。”故徐学谟此处误之。上海书店出版社1991年版。

  〔43〕徐学谟《明诰封太宜人李母程氏墓志铭》,《归有园稿》,《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125册,卷八第557页,齐鲁书社1997年版。

  〔44〕程嘉燧《松圆浪淘集》卷二,第149-150页,台湾学生书局1975年版。

  〔45〕张承先《南翔镇志》卷五,第4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46〕张承先《南翔镇志》卷五,第55页。

  〔47〕程嘉燧《李翰林遗稿序》,《松圆偈庵集》卷上,第734页。

  〔48〕钱谦益《旌表节妇李母沈孺人墓志铭》,《牧斋初学集》卷六十,第1460页。

  〔49〕程嘉燧《李母沈夫人寿序》,《松圆偈庵集》第738页。

  〔50〕程嘉燧《祭李茂初》,《耦耕堂集》文卷上第55页。

  〔51〕程嘉燧《祭李茂材沈氏夫人》,《耦耕堂集》文卷上,第57页。

  〔52〕《松圆浪淘集》卷二,第606页。

  〔53〕《松圆浪淘集》卷二,第606、608页。

  〔54〕程嘉燧《祭李茂材》。

  〔55〕程嘉燧有《代表弟李受伯祭金母文》,《松圆偈庵集》卷下,第789页。

  〔56〕〔60〕〔61〕参见王士祯,《新安程君墓志铭》。《弇州四部稿续稿》,《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卷122,第702-704页。

  〔57〕前揭徐学谟《明浩封太宜人李母程氏墓志铭》中有云:“登州君(李汝节)平生善病而又不得志于仕宦,最后自比部郞谪贰于登。”

  〔58〕〔59〕2006年,上海嘉定江桥出土李汝节夫妇墓葬,随墓葬出土李氏夫妇二人墓志铭,分别由徐学谟及王赐爵所撰。铭文见江汉平《嘉定江桥明李氏家族墓葬地考释》一文,载《练川古今谈》第63-68页,嘉定区地方志办公室2008年版。

  ◇张义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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