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做到家

　　我们领导老是骂我。这回骂得更狠，骂我工作作风一直吊儿郎当，革命工作从来没做到位。具体么子事，您不用问了，是那些市长拍一板才干得下去的事，局长叫我去干，我哪摆得平？局长便对我发脾气。骂得我也恶向胆边生，生了毛毛火：我工作没做到位，是我工作没坐到位；若我工作坐到位了，我肯定工作做到位；若不您试试，让我工作坐到市长那位去，看我工作能不能做到位？我坐到那位，工作没做到位，不用您骂我工作没做到位，我自个喝杯农药，绝不尸餐素位，保证让出那位。

　　我跟局长绕口令，也绕过一二回了。

　　局长跟我绕道：有为才有位，有为才有威，有为才有味；我跟局长顶，您别打圈圈绕（局长以“有为”两字为点，在划圆圈），另外绕一下吧，局长便另外绕了，打直线绕了：有为才有位，有位才有威，有威才有味，这条为———位———威———味升官路线图，确也哄我虚掷了相当长的一段青春。

　　今天局长再跟我指引这条路线，我跟局长顶了，绕起来了：局长，您这话适合写到报上去，别喷我脸上来，您已曾让我输在了起点上。芝麻开门真口诀是甚？是：有位才有为，有位才有威，有位才有味。

　　我这里上到市长，下到股长，都开雅腔，流行语是“工作做到位”，不但布置工作说要“工作做到位”（话很逗爱，做到位，坐到位，多好的彩头），而且整顿作风这档不蛮正能量的事，开腔就是“工作没做到位”（这话挺励志的，没做到位，赶紧去坐到位啊）。市长作报告，爱用的是“工作要做到位”；局长开骂人，常是“你干甚吃的，工作老是没做到位”。

　　事情扯宽了。以前我们局长骂我们工作不细致，毛躁，不落实，一棍子打在瓜棚上，骂语可不是“没做到位”，而是“没做到家”。比如，我们给群众春节送温暖，一床被一袋米啊啥的，我托了社区干部送去，社区干部送个鬼，那东西便没了，局长把我骂了狗血喷头：你干么吃的，工作咯个浮皮潦草，工作何搞不做到家？

　　工作做到家，这话很家常，很好懂，何搞现在而今眼目下，这词不太用了？领导们要开“工作到位”的雅腔了？我不晓得您那里是么子回事，好像也不太用“工作做到家”这词了。我这，原先领导最爱用“工作到家”的，现在也不太这么用了。

　　据说源自这么一件事：敝地有一所艺校，还有一所医校，医校与艺校要说不相干，也确乎不相干，医校培养的是诊所医生，艺校培养的是草台明星（到农村里跳脱衣舞的不算少）；说相干也确乎相干，艺校培养了不少富家太太（有无正宫娘娘名号，我不蛮清楚，但据说富家每逢周末多往艺校接人），医校也培养了不少富家太太（这个是真的，富家医护是刚需）。

　　正因艺校与医校，有这相干处，敝地要拉郎配，把两校合拢来，打造一所本科大学。

　　过去二三十年，村里都办起了大学，现在我们阔多了，市里都不能办大学吗？同志们看，北京好多大学啊，几百呢，我们办不起几百所，办几所不行吗？不能输了志气。市长在会上慷慨激昂，坨坨都是志气话，掼地有声：同志们，只要我们把工作做到家，不是一切皆有可能，而是一切都会成功。

　　我们市里原先是蛮流行“工作做到家”这话的，连我这家伙，这话也说得很溜。我对座曾有个小伙子，写材料多年，工作做到了桌上（日日夜夜伏案），做到了纸上（材料写啊写，到年底垒起来，信纸等身），但这厮抗战9年（比八年抗战还多出一年），硬是没升上去，他哭丧着脸，哭诉：哥哥，我工作做得那多，做得那好，做得那细致，何搞这个局面？我也学了局长腔：兄弟，你工作做得好是实，但你工作没做到家啊。这兄弟是聪明人，听了这话，马上把工作做到家。我不骗你，兄弟立马升了。若您不信，我还举个例子，隔壁办公室有位美女，情况也与我兄弟类似，开始蛮信奉有为便有位的，为，为，为，天天在为，蛮有为的，却是没位，奈何？工作没做到家嘛。她听了哥哥我这话，工作做到家了，也是立马升了。我这话效力如何？比街上那闭着眼睛给你算卦的，准多了。

　　又扯宽了。还是回到艺校与医校合并综合型大学这事上来。我们市长在动员会上撕裂喉咙，号召相干人员，务必把工作做到家。计筹委（全称是某某大学计划筹建委员会）人员是很卖力的，工作是细致的。其中关键流程，是专家委员会来调研，来评估，来审定，来拍板。计筹委同志们工作做到家，一个一个专家，天南的，地北的，东临碣石的，西至乐土的（没唐僧师徒那么受苦，不是走路去的，打的是飞机的），都把工作做到家去。绝对没问题了，市长在大会上都说了：工作做到家，升格没问题。

　　戏没唱，锣鼓要先敲起来了是吧。工作做到了专家后，专家要来敝地走一下（我们市长说了，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敝地敲得锣耶打起鼓啊，热烈欢迎专家莅临敝市指导，敝地第一机关报在头版头条（头版就这一条），还转二版，花了大版面，发了长篇工作通讯，写了蛮多，说来也没特别处，跟您那一样（是不是洛阳指导昭阳，我不清楚），都先是领导高度重视，部门大力配合，云云。与您那不一样的（您那狡猾狡猾的），我们领导还加了这么一句：对艺校与医校升格，我们筹划委攻坚克难，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不是若飞，是真飞），工作做到家，市里主要领导亲自带头，去一个接一个专家家，一一亲自走访，一一亲自登门请求指导，精诚所至，赢得了每位专家的肯定与高赞。

　　每个专家都高度肯定，都热诚高赞，艺校与医校合并升格，那是竹罐里的乌龟了。嗯哪，乌龟溜了。

　　问题出在哪？出在一个词儿上；哪个词？工作做到家啊。听说专家在敝地党报看到这话，脸拉了个“1”字。专家表情真怪，我们市长们工作做到专家家，专家笑啊笑，脸笑成了“一”字；在敝地机关报上，专家看到了“工作做到专家家”了，脸就拉成了“1”字？嗯，表错情啦。我老家新邵县被评上了“国家级贫困县”，曾拉起一公里长“热烈庆祝新邵县被评上国家贫困县”的横幅。意思是工作做到家才评上的，故要热烈庆祝。敝地党报表扬领导工作细致，“工作做到家”，正是此意。

　　专家看了“工作做到了专家”，表错拉“1”了。啥意思？太没意思。这话，给敝地领导致了敬，却给专家添了堵。这升格评估，还能给通过不？若过，不是架专家往火上烤？

　　这事没下文了？专家吃了的，我们市长再去工作做到家，要回来了吗？要都没去要呢（一，不在乎；二，也知趣：怕专家喷他一脸唾沫呢）。嗯，再没听市长说起工作要做到家，现在只说要做到位了（市长升了）。专家呢？嗯，没下文了。

　　刘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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