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奈的15个草垛

　　莫奈的《日出·印象》很多人都知道，但他曾经也画过无数的草垛，还有大教堂、白杨树、克勒兹峡谷、黑麦田、罂粟田。莫奈在吉维尼创作的草垛系列是他印象派风格成型的开始，也是他一鸣惊人的开始。莫奈在巴黎最初展示的15个草垛到底是不是15件，也成为了当前学者不断考证的问题，还有他为什么会一遍遍画同一个物象，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草剁系列一鸣惊人

　　1891年5月4日，在巴黎的杜兰德画廊，22张莫奈的作品正在展出，在一间很小的屋子里，15件画了同一个物象的组画被挂在了一起，名字叫“谷垛系列1890-1891 Series of Grainstacks(1890-1891)”，这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干草垛（Haystacks）”系列作品。这几件作品的展出不仅仅是莫奈职业生涯的转折，也是法国印象派绘画的一个重要历史起点。51岁的莫奈，此时已经成为法国印象派的领军人物。当画展举行之时，莫奈的两位伟大的同行文森特·梵高和乔治·修拉，一个已经在前一个夏天开枪自杀，一个在当年的3月份辞世于自己正在创作的最后一幅巨制之前。莫奈是否会有英雄惜英雄的感慨？

　　虽然在1889年，他和雕塑家罗丹一同在法国Georges Petit画廊门下参加了一些具有国际性影响力的艺术博览会。但莫奈当时一直挣扎着想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美学之路，自1886年以来，他的印象派兄弟们各奔东西：毕沙罗（Camille Pissarro）仍然在哈格尼（Eragny），并且接受了修拉（Seurat）的新印象主义风格——就是那个不停在画点点的艺术家。西斯莱（Alfred Sisley）依然住在莫雷小镇，一个现在也非常有名的旅游胜地，并且开始回归早期印象主义的创作风格。雷诺阿(Renoir)开始了具有古典主义特色的创作，埃德加（Edgar Degas）则最终因为眼疾而不得不放弃心爱的绘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莫奈成为了唯一一个坚定的印象派信徒。直到1891年，他的草垛系列作品在杜兰德（Durand-Ruel）画廊展出，莫奈确立了自己印象派老大的位置。

　　草垛系列作品被证明是一个学术与商业的巨大成功，不仅莫奈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就连他的经纪人杜兰德（Paul Durand-Ruel）也始料不及，以莫奈的朋友古斯塔夫·格夫雷（Gustave Geffroy）为首的批评家们无一例外地对草垛系列交口称赞，格夫雷还为这次展览撰写了热情洋溢的前言。而一向缺乏耐性，总是觉得自己的印象派同僚们画的都是“行画”、“资产阶级小情调”的毕沙罗，也称赞草垛系列作品是“最伟大的艺术家的作品”。而更令人意外的是收藏家们对于这些作品的喜爱，1891年的夏天还没结束，这批展出的作品就已销售大部分，莫奈还特意补了一些给他的经纪人杜兰德。在整个现代艺术历史上，很难再找出一个绘画艺术的革新者能够这么容易就被批评家和收藏家们所接受，这其中的原因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一个确切的结论。

　　莫奈的草垛自1891年的展览之后，就很少会聚集在一起，在1984-1985年的一场名为“A Day in the Country：Impression is mandthe French Landscape”的巡展中，在洛杉矶、芝加哥和巴黎三地，莫奈的8件草垛作品同时现身已成为绝响。目前为止，人们只能在芝加哥艺术学院（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才可以同时看到3件莫奈的草垛。这个芝加哥艺术学院最近也大手笔地扩展了自己的收藏，手里的草垛由3件变成了华丽的5件，于是他们的研究者开始研究莫奈当时为什么要画这么多草垛？

　　哪15个？尚无定论的悬案

　　我们都想知道莫奈为什么要去画这么多的草垛，而毒舌的毕沙罗所说的看到15件作品挂在一起就像能舒坦地自由呼吸（breathe contentedly）一样，到底是个什么感觉？这一切或许只有等所有的15件作品被查个清楚，并且摆放到一起才能真正找到答案。那么问题来了，这15件作品到底是哪15件呢？展览那会儿是按什么顺序排在一起，才让毒舌毕沙罗这么心旷神怡呢？有趣的是，并没有一个最终的明确的顺序排列起来可以让作品看起来效果最好，随意5件作品放到一起气场就已经够强烈了，拥有5件草垛的芝加哥艺术学院的专家们这么说。人们可以找出很多理由来解释这几件作品该如何悬挂，例如构图平衡、色彩关系、季节变化还有每一天的光线变化等等。有些人可能觉得莫奈只是想通过这几件作品来充分和灵活地表现自然景色，因此也就没有特定的一种安排方式是最好的了，这样的一种疑惑和尝试只有在所有的1891年展览过的作品被完整地分析研究之后才会结束。但是如果要去准确地区分1891年展览上的所有的15件作品几乎是不可能的，莫奈当初从大量的干草垛作品中选择了15件来展出，而这大量的作品到目前为止仅存世30件。这15件作品之中，在最初的时候，有8件被莫奈的经纪人杜兰德留下了，2件在私人收藏家手中，而另外的5件毫无疑问还在莫奈自己的手里。

　　威尔顿斯坦确认的作品名单：

　　1. Haystacks(End of Summer)W.1269，Private Collection， Chicago

　　2. Haystacks(End of Summer) W.1266，Musee d`Orsay，Galerie du Jeu de Paume，Paris

　　3. Haystacks(Last Rays of the Sun) W.1272，Private Collection

　　4. Haystack(Sun in the Mist) W.1286，Private Collection，USA

　　5. Haystack(Sunset) W.1289，Museum of Fine Arts，Boston

　　6. Haystacks(Snow Effect，Gray Weather)，either(？)W.1274，Shelburne Museum，Vermont，or (？)W.1279，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New York

　　7. Haystacks(Snow Effect，Sun) (？)W.1277，National Gallery of Scotland，Edinburgh

　　8. Haystack(Snow Effect) W.1280，Museum of Fine Arts，Boston

　　9. Haystack(Snow Effect，Cloudy Weather) W.1281，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10. Haystack(Sunset，Winter) W.1282，Private Collection

　　11. Haystack(Winter) (？)W.1283，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12. Haystack(End of the Day) (？)W.1284， 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13. Haystacks(Sunset，Snow Effect) W.1278， 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14. Haystack(Winter Evening，Misty Weather) (？)W.1217，Private Collection

　　15. Haystack(Snow Effect，Sun) W.1287，Private Collection，France

　　当然，这15件作品的确认并不能仅仅靠这样的记载来完成，这少量的不完整的信息来自于他的经纪人杜兰德的展览资料记录，这让我们基本能够确认至少10张参展作品的身份，虽然莫奈自己拟定的很多名字（title）也基本可以用来确认至少2-3张作品的，但是一些早期的记录实在是过于模糊，以至于我们很难非常准确地确认每件作品的身份。很多当代的博物馆人员为了能够让易损的画作保留更长的时间，都更换了画作的内框并且在重新安装的过程中去掉了很多画作的标签和签名，而这些标记都是可以成为确定莫奈那15件展出作品剩余成员的身份的重要证据，因此，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一个系统完整的关于这15件作品的研究结果。而那个著名的艺术商人兼学者达尼埃尔·威尔顿斯坦（Daniel Wildenstein）已经比较明确地确定了其中12件作品的身份。

　　通过威尔顿斯坦提供的线索，我们是可以假设一下当初参加展览的那15个草垛的信息的：就如下图一样，画作的名字（title）是根据莫奈自己提供的信息确认的，然后下一行威尔顿斯坦提供的数字能够让读者将作品与已经编入目录的作品联系起来。这些作品的顺序是按照1891年展览作品目录的顺序编排的，其中的编号也是按照最初作品名单的编号来排列，但是因为很多作品的名字（title）都在1891年之后有了很多的变化，所以很多名字可能同名单中的名字会有些微的差异。

　　为什么要画这么多？

　　法国的莫奈研究者们的兴趣基本集中在四个方面：1.这几件作品的创作顺序；2.这几件作品是怎么被创作出来的；3.这几件作品的寓意和意图；4.批评家对于杜兰德画廊展览的回馈与反应。通过法国学者们的研究，我们可以了解到以下的信息：1.莫奈并不是一直在室外创作这一系列的草垛作品，而是在每一张作品前都只工作一小段时间，等画面的油彩变干之后，再回头来继续画相同时间段的这些画面情景；2.莫奈并不在意人们所赋予这些干草垛作品的各种各样的寓意，它只是一件作品而已；3.这些作品被当代的很多评论家赋予各种各样的解释，这些评论家更在意这些作品的含义还有关于“创新”的说辞。

　　而一直被忽略了的一个问题就是：草垛系列中的作品的“功能（function）”到底是什么呢？艺术家是想把它们当作装饰画来一件件出售呢，还是他想把这几件作品作为一整套装饰性作品来放在一起？而所有的证据也显示莫奈自己在这一点上矛盾不已。很显然，莫奈对这几件作品所表现出来的整体视觉效果比他在早期职业生涯中所画的类似题材要感兴趣得多。这是很明确的，而与莫奈的草垛系列特别相近的就是他在克勒兹峡谷（Creuse Valley）所创作的类似作品，这些作品曾经在1889年展出过，但是这些作品的构图却有着很大的不同，应该至少有4种不同类型。而且这些作品也没有被单独地陈列出来，而是同莫奈的很多其他作品一起放在偌大的画廊空间之中，另外还有罗丹的雕塑！

　　当然，在他成系列的创作像干草垛这样的作品之前，莫奈确实有一段时间做了些实验，他想看看这些互相独立的作品之间，会不会在视觉效果上以及其他方面有什么微妙的联系？例如4件1890年的《罂粟田（The Poppy Field）》作品，还有另外4件相似尺寸的《黑麦田和罂粟田（Field of Ryeand Poppies）》组画也是在1890年的夏天开始创作的并且好像在有意组成一个小的作品系列。虽然莫奈已经在1888-1889年的秋天和冬天画了至少4或5件干草垛作品，并且很可能想将罂粟田和黑麦田一起组成一个更加庞大的关于农村题材的系列作品。但是，草垛作为一种在农村特有的存在，能够穿越季节变迁的因素甚至能够在严冬时节依然存在，因而就成为了莫奈研究夏末至春末这一段时间艺术表现手法的绝佳对象。在1891年的展览中，莫奈特意选择了这样7张作品：它们是在莫奈创作干草垛系列之前创作的，这样，人们就可以知道，其实莫奈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有这种成系列创作作品的想法了，他将一些署有1886年日期的作品放在一起，并且命名为《户外相同物体的研究（Study of a Figure Out-of-Doors）》，这7件作品中也包含了4件刚刚提到的《黑麦田和罂粟田（Field of Ryeand Poppies）》作品，黑麦田和罂粟自然要生长在春夏之际，这样莫奈就几乎将一年四季的变化都包含在这次展览之中。

　　这个展览还有一组很有意思的作品，这最后一组神秘系列来自于莫奈的朋友，法国著名政治家、第三共和国总理乔治·克里蒙梭。莫奈在展览里加入《岩石研究，克勒兹（Study of Rocks，Creuse）》，不仅是因为这一系列作品的质量上乘，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作品同上文所提的《克勒兹系列》作品的关系。

　　莫奈这些作品的“能看能挂”其实是它们获得巨大成功的原因之一，毒舌毕沙罗起初想当然地认为这些作品肯定是大量创作并且是拿来消费的装饰画而已，但是紧接着他就认识到这些作品如果一整批地放在一起展出时的巨大力量与冲击效果。因此，为了能够理解这种极具矛盾性的状态（单件的“好看”与整体的“震撼”，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这句话），我们必须去弄明白他们当时是怎么选择和展出这些作品，以及他们卖给了谁？如何卖掉的？根据记载，莫奈亲自选择了这些画作并且在当年4月26日的一封信中附上了一份画作的标题名单给杜兰德。至于杜兰德是怎么展示这些作品，我们实际上一无所知，而且不幸的是，我们也没有见到过这次展览的现场照片，而杜兰德也是在1891年之后才有给自己展览拍照的习惯。莫奈也曾经在4月13日的一封信中要求杜兰德给两张作品配上白色的画框，但是却没有给出线索说现存的确定的几件作品的顺序，更没有说出到底是哪两张作品需要配上白色的画框。这15张作品很有可能是按单排的样式挂在展墙上，因为数量这么少的作品实在没有理由挂成两行，如果这样的假设成立，那么在作品目录名单中的顺序很有可能就是作品挂在墙上的顺序。莫奈与这份名单的密切关系，很有可能成为解释莫奈创作和展示意图的有力证据，根据上述推断，这15件作品其实可以再细分成几个小组合，这样会让理解变得更容易些。

　　第一组2张：时间

　　首先就是两件尺寸和标题都一样的表现夏末刚刚收获之后的干草垛的作品（FIGURE.1-2），除去微小的构图区别，这两件作品的根本不同之处就在于分别表现了一天之中的不同时间特点，一件画的是早晨而另一件则画的傍晚时分。而用几件作品来表现一天之中的4个经典时间（日出、中午、日落、傍晚）在19世纪还是非常罕见的。而这成为欧洲画家们较为正式的创作课题，并且有大量的论文来论述这件事情的开端也是在19世纪。

　　第二组3张：华丽绚烂

　　下一个小组合是由3件作品组成，因为如果要把这几件作品挂在墙上而取得完美的平衡，或许“3件”才是最合适的组合方式。首先，(Last Rays of the Sun)(FIGURE..3)这件作品中占据主体画面的是位于画面左侧的草垛，它在画面之中留下了一个长长的贯穿画面右侧的阴影，大自然的力度也就满满地表现于其中；第二，(Sun in the Mist)(FIGURE..4)，这件作品中的草垛在一片马上就要消失于黑暗之中的，模糊不清的绚烂背景中若隐若现；第三，(Sunset)(FIGURE..5)这件作品中占据显要位置的是在画面右侧边缘的草垛。这三件作品放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统一和谐的整体。虽然他们缺乏明显的时间顺序，但是他们却很有可能是打算表现当时著名的评论家格夫雷在他的展览前言文章里所说的：“秋日的华丽绚烂与忧伤。”而它们也被有意安排在表现夏末的两件作品之后以显示布展的季节顺序。

　　第三组2张：光线的对比

　　而第三个小组合的标题（Snow Effect，Gray Weather)(FIGURE.6a-b)和(Snow Effect，Sun)(FIGURE.7)就非常明显地展现了他所要表现的自然景色，在这两件作品中，莫奈没有展现季节和一天之中不同时间的景色对比效果，而是将光线的对比反映了出来。虽然现在我们无法确认那些曾经展出的画作，但是这两件作品却将这个系列带入了冬季。而这个冬季就是莫奈1890-1891年干草垛系列大部分作品的创作时间段，这在展览的目录里也显而易见。在这15件作品中，只有5件（第一组和第二组三联画）表现了冬天以外的季节景色。第6件作品，在1891年展览的作品目录里被标注为NO.12的作品虽然缺少了“冬天”的字眼，但是根据推断也很有可能是一件表现冬季的作品。莫奈被干草垛强大的生命力所倾倒，它几乎能够扛过所有最困难和寒冷的天气，他的草垛系列必须也要解读为莫奈对草垛顽强抵抗恶劣天气与时间变迁的赞美。

　　第四组5张：单一的极致

　　而这也在冬天系列之后的5件作品里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这一系列作品的核心所在。这5件作品(FIGURE.8-12)之中，只有前面3件的身份比较有把握确定，专家通过这些作品的尺寸、构图还有它们所表现的季节来确定了它们的身份。在这些作品里，莫奈及时改变了他的表现手法，创作开始变成对单一物体的极致描述，在每一个单独的草垛作品里，草垛的右下角直接放在画布的垂直中心之上，占据了整个左侧画面的中心位置，通过这个固定不变的构图，莫奈弱化了草垛所在的背景环境，在每一件作品里，背景都只有非常细微的变化，而这个改动有可能也是触发了批评家极具狂喜色彩而又与天文学相连的不找边际的各种评论。

　　最后一组3张：清晰与混沌

　　莫奈说草垛“是气象学与大自然要素的综合体”，在莫奈的职业生涯之中，再也没有一个小小的物件能够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并且把整个世界带入到不断的变化之中。这个系列的最后一组作品有三件作品，其中这件名为(Sunset，Snow Effect)(FIGURE.13)的作品显得与其他任何作品都格格不入，这件作品的用笔率真而迅速，画面中充满了热情的橘色色彩，同冬日傍晚清冷的蓝色形成鲜明的对比。而在(Winter Evening，Misty Weather)(FIGURE.14)和Haystack(Snow Effect，Sun)(FIGURE.15)这两件作品中，莫奈显然又创造了一个新的对比——同一个物体在清晰与模糊状态下的对比。

　　虽然这只是假设性地还原了当时展览的作品，但是这15件作品的选择体现了莫奈的良苦用心，也体现了莫奈精准到位的表现技能。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15件作品开始于一个夏末的傍晚，结束于一个透亮的冬日之中。草垛系列作品定格了时间与气象的变化。每一种不断变化的因素都被莫奈用特定的作品组合巧妙地操控于股掌之中，在这一系列的核心作品之中，这15件作品所表现的整体组合价值远远大于它时间顺序的价值。在每一件作品之中，草垛成为了支配整个冬天的主角。在被赋予了无比复杂的寓意之后，又被类比于交响乐一样的韵律，人们可能会怀疑，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明白莫奈的目的和意图？幸运的是，通过研究草垛的第一批购买者，我们搞清楚了公众对于这些作品的反应到底如何成为可能，如上文所言，这些作品取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这个系列的15件作品中，很多在展览开幕后的一个月之内就已经销售，而存世的30件作品中，除去一两件，其他的都在一年之内被销售一空。其中的20件被卖到了美国，10件仍然留在法国。

　　文：胡兆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