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沉默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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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0-07-22 10:20
我的老家山西汾阳是一个县城,地方不大,农业气息很重。每到夏天,我都要帮村里的同学麦收。一大早到了田间地头儿,就有人会发给你一把镰刀,指着眼前看不到边的一片金黄色说:这一片是你的。
人在这时候显得异常渺小,在麦浪的包围中,远远望去,任何人都只是小小的一个黑点。日落时分,努力直起弯曲太久的腰身,一边抹着汗,一边把目光投向远处。远处逆光中,柴油机厂的烟囱正高傲地冒着白烟。我就明白,为什么人们都争着进工厂当工人。
“修理地球”真苦,这是肺腑之言。那时候,工人虽然也是劳动者,但却是和机器打交道,有技术,吃供应,有劳保,还是“领导阶级”。
县里工厂不多,那时候三四百人的柴油机厂、一两百人的机械厂已经算是大厂了。70年代末,县城里有谁家的孩子能进到工厂里工作,对全家来说都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每月稳定的工资,意味着暑期的时候会发茶叶、白糖,冬天的时候会有烤火费;也意味着家里人可以去工厂的浴室洗澡,每个月还发若干双手套和几条香皂。而我们这些孩子,也可以拿着过期的假票,跟着哥哥姐姐混进职工俱乐部去看《佐罗》。当工人也有上夜班的辛苦,但早上回家时可以顺手扯一些棉纱,放在自行车坐垫下擦自行车;可以顺手为家里磨几个不锈钢把手,或者打一把菜刀,为自家的电表顺一卷儿保险丝回来。
以厂为家的观念让大家变得公私不分,人们也乐在其中。厂里的福利房,将来铁打不变的退休金,都不止是物质好处,而是一个阶级的内心骄傲。
但,这个世界有什么是铁打不变的呢?
我有几个同学在高二那年,因为县柴油机厂招工,都辍学离开学校,进工厂当了工人。那时候80年代,一个学生能够早日走入社会,挣一份稳定的工资,能够去到围墙里头,在有灯光篮球场的柴油机厂上班,真让无数同学羡慕。但到了90年代中期,我还在北京读书的时候,突然我的这些同学都下岗了。工厂在转制,停工,当时只有二十五六岁的他们拿着一两百块钱的低保流落社会,变成浑身力气但无事可做的人。
有一年冬天回老家,看到我的一个同学和他厂里同班组的几个兄弟,在为一个人家挑煤。那时县城还很少集中供暖,家家户户要烧煤过冬。一卡车几吨煤拉来后倒在街上,这些兄弟帮着把煤从街上挑到储煤的炭房。挑完一车煤,也就能挣10块20块,还要三四个人分。但不干这些又能做什么呢?有人去卖衣服,有人去当保安,有人在家里面打麻将,然后升级开家庭赌场。也有人犯罪,被通缉,流落异乡,至今不知身在何方。
二
2006年底,有一天新闻里讲:成都有一家拥有3万工人、10万家属的工厂“成发集团”(又名“420厂”),将土地转让给了“华润置地”,一年之后整座承载了3万职工10万家属生活记忆的工厂将会像弹烟灰一样,灰飞烟灭,而一座现代化的楼盘将拔地而起。从国营保密工厂到商业楼盘的巨大变迁,呈现出了土地的命运,而无数工人生生死死、起起落落的记忆呢?这些记忆将于何处安放呢?
这条新闻提示给我,新中国50年的工业记忆需要我们去面对。曾经为了让国家富强、个人幸福而选择了计划经济体制,但50年来我们为这个试验而付出的代价是什么?那些最终告别工厂,孑然一身又要重新寻找自我的无数个个人,浮现在这条新闻背后。我一下子感到这是一个巨大的寓言。从土地的变迁,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从集体主义到个人。这是一个关于体制的故事,是一个关于全体中国人集体记忆的故事。
去成都之后,从飞机场出来,路上可以看到霓红灯下闪烁着的广告牌,上面写着:成都,一座你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有关成都的传说是:这里物价便宜,女人美丽,私生活可以腐朽,生活节奏缓慢。
到了工厂所在地草桥子,在420厂边徘徊的时候,我看不到任何的惊心动魄。在冰冷的水泥铸就的二环路旁边,一边是围墙里面依然需要检查工作证才能出入的厂区,另一边却是一副世俗的场景。一排排6层居民楼构成的工人宿舍区里人来人往,灰色的6层楼下面都是改建的小商铺:卖熟食的、发廊、麻将室。有拍摄婚礼录像的,也有卖墓地的。有卡拉OK,也有裁缝铺。生老病死都可以在这个院子里完成。到下午3点以后,阳光渐渐变得温和,宿舍区宽阔的街道人头攒动,40多岁不算老也不算年轻的人,和那些已经满头白发的老人混杂一起,坐在路边开始打麻将,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人生的波澜壮阔都在哗啦啦作响的麻将里面。这些曾经手握螺丝刀的手,这些曾经目不转睛凝视着车床的眼睛,这些曾经出入在图书馆、实验室的身影,如今聚集街头,呼啸牌场。他们会偶尔抬起头望一下我这个过客,然后又把注意力收回到牌桌上。
我在这里面穿行,像穿行在一个静止的世界。不远处市中心灯火辉煌,CUCCI、阿玛尼、各种各样的品牌店拔地而起,成都有全中国最大的LV专卖店。而在宿舍区,这里牌桌上的输赢只是在一块两块之间。当夜幕降临,人们各自回到家里面,我想这块安静的社区里面又埋藏了多少的不平静。
三
我决定拍一部纪录片,去接近这些师傅的面孔,去了解他们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话语。在《成都商报》的帮助下,我们连登几天广告,寻找愿意讲述工厂经验的工人。某一个下午我自己去接热线,当约定的时间到来的时候,那几部红色的话机突然铃声四起,我在慌乱中一个接一个地接起。很多电话刚刚接通,那边没说几句话已经哽咽不止。听筒这边,我分明还能听到对方是在一个寂静的房子里面讲话。我能够想像,或许他的爱人正在外面打麻将,或许他的儿女这时候正在课堂上为高考拼搏。而一个孤独的中年人,他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拿起电话拨某个号码的时候,才愿意讲述他长久以来不能说出的心事。
进入到工人师傅的家庭,仿佛回到了70年代末80年代初,几乎所有家庭的装修都是一致的。黝黑的水泥地,黄色的双人床,衣柜,立柜,沙发,墙上交叉挂着的羽毛球拍和钉子上挂着的洁白的羽毛球。所有的物质都停留在了80年代,惟一能够提示当代气氛的是孩子们的相片。那些穿着耐克、染着黄头发的工人师傅的下一代,他们在照片中冲着我们微笑,无忧无虑。
当摄影机面对这些工人师傅的时候,往往他们激情澎湃的讲述都是关于别人的。我不停地追问:您自己在那个时候在做什么?几乎所有的工人师傅都在说,你不要问我的故事,我很平淡,没有故事。50多年的集体生活对一个人的改变,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更改的。在过去,每个工人都认为自己处在集体里面,是这个集体的一部分,是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而今天,当他们再也不用与其他几千、几万工友穿着同一款工装,同一个时间涌进厂门的时候,当他们坐在各自的客厅里,去讲述自己的生活的时候,这是一些活生生的个人。但是把话题带入到个人的讲述,是一个很艰难的事情,它让我知道,过去的体制生活是多么深刻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
每一次访谈将要结束的时候,都伴随着很长时间的沉默。但是我一直在想:在这些工人师傅讲述之余,在他们停下来不说话的时候,又有多少惊心动魄的记忆隐没于沉默之中,可能那些沉默才是最重要的。
(韩世平摘自山东画报出版社《中国工人访谈录》,本刊有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