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死了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父亲死了
  • 发布时间:2010-07-22 11:13
  10月17日。农历九月初九,重阳。

  父亲死了。

  那天晚上,我正在济南采访。吃晚饭的时候,老家的一个朋友打电话说:“叔叔(我父亲)出了点事情,你能不能回家?”我当时没在意,就说明天赶回去。之后的两个钟头,不停地有人打电话过来。我知道,父亲出了大事。

  10点半,姨夫打来了第二个电话,说:“你放下手头的所有事情,马上回家!”听到这句话,我哭了。

  我一定要见父亲最后一面。

  车在路上颠簸,从济南,到淄博,到青州,到潍坊,到昌邑,到莱州已是凌晨3点半。换一辆出租车,到家已是4点半。

  家里人都在等我,我说去医院看看父亲,他们说天明吧,天明太平间才开门。

  父亲已经死了。他不要我了……

  父亲是一个石匠,从13岁就开始干这个行当。我的老家,没有别的资源,土地的出产,仅仅够维持温饱。几乎所有的家庭都靠石头为生,大部分男人都在采石矿里“打石头”。然而打石头这种活命的方式,实在危险。由于大部分采石矿都是私人承包,矿主和石匠们都想多挣点钱,很少去考虑安全的事情。没有足够的安全保障,也缺乏严格的管理,几乎每年都有人被石头夺走性命。石匠们的受伤,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所以不但我自己连父亲本人都没有特别在意。

  白天,是石匠们“放—炮—喽—”的喊声;晚上,是机器的轰鸣声。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父亲的凿子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那凿石的声音越来越稠密,越来越急促。他为我凿出了一条成长的路,却给自己凿出了一座坟墓。

  母亲说,那天中午,她要父亲到邮局去取我汇回家的钱。父亲说:“今天下午要放炮(爆破),少了我怎么行?”父亲上山的时候很高兴,他拿着一把钉耙舞来舞去,还唱着歌。母亲在后面喊:“你等等我!”他理也不理,走得很匆忙。母亲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太平间的铁棺里了。

  10月19日下午,父亲的遗体火化。第二天中午,出殡。一切都按照老家的习俗。家族里的人负责帮忙处理日常事物与吃饭、喝酒,我能为父亲做的,只有痛哭、下跪和不让自己倒下去。

  在处理父亲后事的几天里,小妹不停地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她不相信父亲已经死了。我也不相信,母亲也不相信。我们老是觉得,他出远门去了。

  然而,父亲还是死了。

  整理父亲的遗物,是一个更为悲伤的过程。因为不知道该丢掉哪些东西,该保存哪些东西。我在遗物中看到了一张50元钱的收据。他单位的领导说那是“三路一桥”的集资款。“一桥”是高架桥,“三路”包括高速公路、铁路,剩下的“一路”是什么,至今我也没弄清楚。莱州要修建这些东西,市民要集资。母亲告诉我,父亲曾经说过,这钱他是为我交的,为了以后我回家方便,有高速公路走,还有铁路走,不会像现在这么麻烦。母亲说,父亲一直认为这是件好事,尽管父亲不知道这种集资的程序是否合法。

  父亲曾经有两大嗜好:抽烟、喝酒。烟后来他戒了,我还在抽。他和母亲劝我很多次,我也下过很多次决心,却终于为自己找了许多理由,搪塞了过去。在套间的一个抽屉里,有几条烟和十几个打火机。母亲说,那是父亲留下来,准备我回家过年用的。

  父亲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爱唠叨,尤其在喝酒之后。母亲总说他是一个 “唠叨勺子”。父亲爱喝酒,但酒量太小,加上山东的酒风太烈,所以经常喝得酩酊大醉。以前醉了后就骂母亲,后来变成了吹牛,乱吹。我大学毕业,妹妹到胜利油田师专读美术系后他吹牛便有了固定的格式。我从母亲那儿听到了两种 ——“我儿子女儿都考上了大学,一个是作家,一个是画家,都是家。你儿子,不行。”“我儿子一个月给我寄1000块钱。”这样的吹牛,往往引起别人的反感,父亲却看不透。

  自己干的是文字工作,写的东西里却很少提到父亲,惟一的一次还是说:“父亲是个石匠,怯懦又没有什么心计。”现在想起来,真的很难过。

  山东农村的习俗是,人死后每过七天家人便要给死者“烧七”,以寄托怀念。12月1日晚上我回到家,为父亲烧最后一个“七”。12月4日上午,母亲给开始整理“烧七”需要带的东西。除了香火之外,她要我给父亲折一个“钱包”,一个“手提包”。我不知道打了一辈子石头的父亲是否用得上,但我还是折了……

  第二天早晨,我就返回了广州。那时,我的心里已经少了悲伤,而多了怀念和责任。我感觉自己突然长大了,带着点苍老。

  1999年10月17日,我的父亲死了,只有47岁。还差19天,我满23岁。

  (曲子贞摘自《南方周末》,本刊有删节韦尔乔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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