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稍显古板的套房里泡了杯茶,站在落地窗前,发现这地方真是老上海味道,红色房顶的老公房密密麻麻,太阳正好,不少人晒了被子,寻常人家的生活尽收眼底。
八年,一个地方就像一个人一样,面目全非。八年前她才二十出头,刚从学校毕业,正度过尴尬的待业期。两股势力拉着她必须做个决断。她父母希望她回老家,或者是离家100公里的省城。她想去上海,有个刚刚确定了关系的男朋友刚在上海租了房子。热烈期发了不少山盟海誓,男人雄心勃勃说,你来,我照顾你。她父母以一种姑娘长大终究留不住的心情,送走了她。
她妈在她账户里打了三千块钱,声明这是最后一笔。她那时盲目乐观,心想茫茫上海滩,怎么会找不到一份工?
坐火车到上海站,再坐四号线到浦东,下地铁后等一辆男友指定的公交车,坐三站路,远远看到一座白色大桥,心想上海果然是大,连桥都大得异乎寻常。下公交后左看右看,找到一家兰州拉面店,看时间五点,于是进去点了碗面,大碗,七块钱,一口口吃完。挨了半小时,男友终于现身了,朝着她打招呼。
五点半下班,5点35分,从公司走到面馆,随后也要了一碗面,边吃边说:“没有食堂的晚餐好。”于是她有了一点愧疚,如果不是来接她,他本来可以吃单位的免费晚餐。
但出门的时候还是欢天喜地,年轻的恋人有聊不完的话题,他告诉她住这里是为了走路上下班,早上七点三刻起来,刷个牙走快点,八点能赶到打卡。不过此时他们走得很慢,从面馆走出去,左拐到一条小马路,男人往前一指,向她大致说了说,菜场、超市、便利店的位置。随后带着她走进一个老式小区,走到底,终于到了,六楼。
拼命忙碌了两个礼拜后,她没找到什么好的出路,生活变成了另一种样子。下午她从菜场拎着十几块钱小菜回来,走在小马路上,到处都是爷爷奶奶带着放学的孩子。一个人慢慢走在斜阳里,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是二十出头的小女孩,是旧小说里那种围绕男人过日子的女人,盘算着要烧青椒肉丝、番茄炒蛋,小成本的家常菜。男友夸耀她做饭不错,很有样子。她呢,仿佛是种弥补心理,尽心尽力做着这些,毕竟没交过房租。
未来该怎么办?一直这样下去吗?她当时的想法竟然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入冬后江南典型的湿冷发作,要咬着牙洗澡咬着牙上床。他们在被子里搂作一团,难免觉得自己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有一天中午,她一个人在厨房煮面,忽然门开了,隔壁那男人回来,看到她打了个招呼,没多久,又转进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她心下想了想,就问那男人:“要不要一起吃?”没想到对方点头答应,她倒更尴尬。
男人照样和和气气,对她笑笑,说他今天正好公司放假,所以回来了。又问工作找得怎么样,还打算住多久,过年要不要回家。他们一边吃着她下的番茄鸡蛋面,一面聊着不咸不淡的天。
在她快要吃完的时候,男人忽然挨上来,说:“小郑对你好吗?”她吓了一跳,说:“很好。”男人搭了搭她的手说:“有什么困难,告诉我好了。”
她搪塞着说没有,连碗都没洗,就进了房间,反锁上门。想给男友发短信,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许只是反应过度。
随后外面响起敲门声,隔壁男子的声音说:“你不要误会,我没什么别的意思,你一个小姑娘在上海不容易。”
她努力控制声音,回了句:“噢,没什么。”然后随便换了件衣服,拎上包,听到外面没声音,立刻跑出去。八年后她依然记得那天下午的场景,穿着一件带有油渍的棉衣,坐车去陆家嘴,满眼都是些穿着精致的都市女白领,她混在里面,卑微得像一只碍眼的旧拖把。本来只是想去吹下商场的暖气,还是逃了出来,又折腾回去,打算去等她男友下班。
还是在公司对面那家面馆,她坐在里面,吃最小份的面条,在5点35分,看到男友和一个女人,极其亲热地从里边出来,一起朝外面走去。几分钟后,她才接到短信,今晚同事聚餐,不回来吃饭。
噢,原来只是同事。她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没什么,因为什么都没发生。吃完面在外边晃了三四个小时,沿着公交车牌一站站走下去,再一站站走回来。那时候她还没用上智能手机,也不知道里面有地图功能。回来时加快脚步,被一辆拐弯的车差点撞到。
几天后的工作日中午,隔壁屋的男人又回来了,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她想从客厅的沙发上起来,不留神他已经凑上来,他的脸直接贴到她脸上,她甚至感觉到他下体凸起的一块。男人有一股很重的头油味,她想他女朋友怎么会受得了。
他正好将她压迫在沙发里,她忽然大声喊了一句:“报警!我要报警!”
男人起来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脸上挂着可怕的笑意,说:“你报警的话,我会说是你勾引的我。”
她飞也似的逃进房间,忽然发现那男人正在用钥匙开锁,她朝外面喊:“我打110了。”
男人走了,像从来没来过一样,她甚至觉得刚才那一切说不定是自己的幻梦。二十出头的她,完全不知道该拿这种事情怎么办。她男友会说什么?会不会说是因为她太闲?
没几个月,她在男友的QQ空间里,发现了他的结婚照片,新娘还是那位同事,肚子已经高高耸起。她很纳闷,新娘知道她的存在吗?
至于后来她怎么离开小城市,又怎么成了空中飞人一般的女白领,那是另外一个故事。她站在落地窗前想,如果现在去那个地方,会不会敲开门,依旧是那个笑眯眯的男人?
她对青春没什么追忆,那时贫穷又软弱的自己,怎么比得上现在的自己呢?她发现只有随着银行余额上涨,自己的语气才强硬起来,父母不再对她动辄骂上两句,交往的男人也开始小心翼翼观察她的脸色。
她的人生,终于成为一道向上的抛物线。夜幕将那些红色房顶的老公房遮盖住,只剩下远处陆家嘴地区的高楼依旧在闪烁。
毛利
(苏蕾摘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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