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褐色的龙眼饱满圆润,有一种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青涩感,我在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十分吃惊,它有一只鹌鹑蛋那么大,这是龙眼中罕见的品种,叫广眼。我舅舅曾经在一个薄雾的早晨从乡下挑了担广眼到B镇。我是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看见广眼,当时我的牙齿刚刚长齐,对一切可吃的东西有浓厚的兴趣,我迅速抓起一只就往嘴里放,这时候床上有一个躺着的人扑到我面前一巴掌打掉了我的龙眼。这个人身材高大怒气冲冲,挡掉了所有清晨的亮光。他不顾我高声嚷叫,用他坚硬的巴掌使劲打我的屁股,那种辣痛的感觉从此留在我最早的记忆中。
这个身材高大的人就是我的父亲,他已经逝去多年。他在三十多年前身患绝症,死在异乡,没有人能确切说出他究竟埋在何处。据说父亲在N城火化后就地埋在N城人民公园内,这恰恰是多年以后命运安排我住了四年的地方。我的单位就在这个公园里,单位分给我的宿舍就是公园深处隐没在草中的平房。那是漫长而孤独的岁月,在漫长夏季的黄昏,或者冬日的午后,我常常独自一人在公园里游荡,在没有开发的荒芜的湖边和人迹罕至的后山,在太阳落山之前的时间里,我常常徘徊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书,我觉得那是一本英文缩写本《简·爱》。走遍了这个公园所有荒僻的地方,亚热带的植物繁茂无比,夏天铺天盖地,各种花朵的气味、植物的气味像浓雾一样隐隐浮动。我当时并不知道这里埋着我的父亲,十多年后这个消息使我久久震惊。在哪棵树的下面?被哪一片草所覆盖?
家门口对面的一棵杨桃树,在秋天我尝到了它的果实,味道奇异地从往年的酸涩变甜了。在B镇附近的山上,长着一种好吃的浆果叫稔子。在采撷的季节,我常常会在基地或棺材坑的旁边与那些硕大的稳稔子相通,它们明显地优于普通的稔子,明显地紫红饱满,充满浆汁,对于视觉和占有欲都是一大刺激,它给人的惊喜正如平淡的生活中突然出现的转机。我总是不加考虑就扑向它们,总是等我采完这些果实之后我才猛然醒悟,它们之所以奇异是因为它们生长在坟边,这种发现使我悚然心惊,某种冷嗖嗖的地气立即升起,然后我才发现,同伴们早就远远地绕开了这些恐怖的果实。
在N城公园十年前未开发的空坡上,我是否在繁茂的草木中感到过血缘神秘的亲和力?因为没有墓碑的确指,任何一棵树和一株草都有可能隐藏着我的父亲。在这些遥远的浓密草木中,我父亲的面容模糊地浮动。
他从来没有给过我一个确切的面容。我对他比较明确的认识是在十岁以前母亲的抽屉里,一本紫红布封皮的影集上看到的那些照片,在黑色的衬底上,父母的青春面容洁白姣好,像贮藏完好的新鲜水果,封存着以往完整而年轻的岁月。我喜欢在他们各自与同伴的合影中找到他们,那个高大而英俊的人,那个挺拔而亮丽的人,他们在人群中是多么醒目,母亲扎着长辫子,系着蝴蝶结,她的照片一直保存至今,父亲的照片在我十岁的那年消失了。十岁是我生命中的一道界线,在这一年,父亲的痕迹迅速消失,因为继父出现了。
最早的预兆就是抽屉里的紫红布面影集不见了,熟悉的东西突然消失总是使我感到不安,我每天打开母亲的抽屉,指望能重新看到失踪的影集。后来有一天它又回来了,我打开它,看到那上面是一些失去了照片的银白色相角,它们在黑色的衬纸上孤零零地漂浮着。我怀着忧伤翻动这本影集,所有与父亲有关的照片全都消失了,有时连着几面都是空白,只有母亲的照片还留在那上面,像失去了河水的鹅卵石那样光秃而孤独,有一种触目惊心的荒凉感。
现在我手头的两张照片是去年我回B镇的时候向母亲要的,她说这是仅存的两张,我不知道她怎么会保存了这样两张照片而把其余的那些散失了。一张是他与几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的合影,全身照,大家微笑地站立在一所公家房子的门口,门相上贴着“庆祝元旦”,男同志一律穿白衬农和西装裤,上衣束在裤腰里,年轻的女同志穿着浅花连衣裙,令我想起已经陈旧的“布拉吉”的名词和前苏联的电影。母亲指给我看,他的确就是最高大的那一个。但他脸上的那小块相纸剥落了,整张照片除此之外都没有损坏,唯一看不清的恰恰正是在他的脸上,所有的人的脸都很清楚,他的身体也很清楚,但就是看不清他的脸。另一张是他单独站立在田野的风景照,他在远景上,人只有两根牙签那么大,身前身后是一大片水稻,侧旁有一所高大的白墙黑瓦房子,他拄着一只手,意气风发的样子,但我无法在两根牙签那么大的地方看清一个人的脸。
我总是无法看清他。去年在B镇,老家人曾商量是否到N城人民公园标一捧土代替他的骨灰,在家乡择一块风水好的地方立个位。当时我对此无动于衷,我怀疑他们说的这个人是不是真的与我有什么关系,他从不在场,我从未看清他,从未有过这是一个亲人的感觉。
我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亏空。我知道一个人有父亲和没有父亲是完全不同的。
林白
(吴海峰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林白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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