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武斗罹难者墓群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武斗罹难者墓群
  • 发布时间:2010-08-04 10:28
  连石头也会老。40年前的沙页岩墓碑,寒暑一刀一刀割下去的,打眼看去,已经近乎一座座无字碑了。

  1992年出狱后,周家瑜每年清明都要来墓地的荒草和杂树中坐一会。这里埋着他的战友。这些年,他亲眼看到石制墓碑上的扑克牌大小的姓名慢慢风化殆尽。而他自己,这个“文革”时期的重庆武斗组织“8·15”派“政委”。也已经老了——1976年,因“指挥、参与、枪杀、打死被俘的无辜群众”,周家瑜入狱16年。

  现存的墓园地面建筑,可以佐证周家瑜他们当年信仰的赤诚。多数合葬墓的主体设计是模仿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再略加变通改良。碑身、碑顶一般都饰有“8·15”派的徽记,嵌着派别名号的火炬。墓碑主体题字多为模仿毛体狂草:“死难烈士万岁。”“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能丢;可挨打,可挨斗,誓死不低革命头。”

  直到1968年中央通知撤销两派的总部,并收缴武器,大规模的武斗才停止。但两派的基层组织保留了下来,继续运转,所以。死亡生产线一直运作到1969年1月才结束。——原因是城市的知识青年都下乡了。

  在这块不大的墓园里,一共埋葬了四百多具尸体,绝大多数是洋溢着“革命热情”的年轻人。

  因为一双鞋子参加武斗

  周家瑜并不觉得当年的武斗有什么错误。“我们当年的战斗是遵照党中央的决议,这些死去的烈士,和抗日战争以及解放战争中的烈士一样,是为自己的信仰献身的。”他是武斗存活者中,“坚持自己信仰”的代表人物。

  当年重庆大学的大学生周家瑜、郑志胜两人卷入血腥武斗并成为一派的领导人,有很大的偶然性。

  “‘文革’刚开始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关心政治。他们到处贴大字报,又把中山路改成‘反修路’,反右派,我都不理睬。”周家瑜说。但1966年7月19日中午,他看到重庆大学的老校长郑思群被重庆市委派来的“四清”工作组绑走,那么大年纪的老人光着脚在烈日下走在水泥地上,周家瑜便决定“造反动市委的反”。——此前郑校长每年都给周家瑜发奖学金,周视之如父。

  郑志胜加入“8·15”派的原因。和周家瑜一模一样。郑校长曾送给光脚上学的郑志胜一双鞋子。

  “我是因为一双鞋子参加武斗的。”许多年后,郑志胜感慨道。重庆当地研究者以及周家瑜等亲历者提供的武斗发展脉络是:第一次武斗发生于1966年12月4日。“保皇派”和造反派在大田湾体育场发生械斗,但并无人员死亡,可是血腥却被激活。此后的半年内,长矛、大刀等冷兵器投入使用。目前有记载的死亡,发生于1967年6月。死亡事件促使武器升级,7月7日,嘉陵江大桥的一次武斗时,“反到底”派第一次使用小口径运动步枪,击伤数名“8·15”成员。随后,武斗迅速过渡到热兵器时代。

  即使武斗最血腥的时候,“8·15”和“反到底”的高层也保持着良好的私人关系。一切看起来像是游戏——周家瑜和“反到底”的黄廉、邓长春是好朋友,几个人经常在一块吃饭、聊天,有事还互相帮忙。

  但他们领导的两大组织,每天都在屠杀着对方。

  作为武斗中红极一时的人物,周家瑜的经历说明: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保护毛主席来参加武斗的,好多小混混、地痞流氓,也组成了自己的造反派,去造曾经打击过自己的司法机关的反。”

  在那个火红的年代,没有人怀疑过战斗的意义,或者思考过局势的复杂。2000年后墓地最重要的看守者和研究者之一王佑群,当时还是一个小姑娘: “看到邻居的大姐姐们穿着军装,系着武装带。我一下想起毛主席所说的‘飒爽英姿’,很羡慕,盼望着长大后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被消解的“崇高”

  撬棍、炸药和有意无意的遗忘与冷漠一点点地消解掉40年前的怪诞“崇高”。

  沙坪坝公园这里的武斗罹难者墓群,并不是重庆最大的,也不是惟一的。武斗结束后,几乎每个工厂学校都有自己的“烈士墓”。曾钟、陈晓华二人的调查结果显示,重庆当时七区三县,与此相类似的红卫兵墓群一共有二十多个,建设厂清水池、重大松林坡、体育馆、牛角沱大桥南桥头、朝天门码头街心花园等处,当年都有掩埋红卫兵的墓地。

  到1970年代后期,沙坪坝公园里的武斗罹难者墓群,已经是重庆市惟一的一座较大规模的墓群了。1979年5月,顾城跟父亲顾工到重庆采风,他意外走进这片年代并不久远,却似早已被世人遗忘的荒坟。他留下了最早对红卫兵进行反思的诗作《红卫兵墓》:

  泪,变成了冷漠的灰,荒草掩盖了坟碑。

  死者带着可笑的自豪,依旧在地下长睡。

  但在顾城用笔解构武斗“可笑的自豪”之前,附近的农民,已经开始用他们的撬棍解构纪念碑上赤色的崇高话语了。从1972年开始,邻近村子的农民便越过墓园一堵失修颓圮的土墙,进来撬走上好的石板,建房做宅基石或者盖猪圈。

  历史已经在顾城的笔和农民的撬棍下展现出它的残酷。不管当年的这些年轻人是以何种热情、为一种崇高的信仰付出了自己的性命,但不到10年,这种崇高便已经支离破碎了。

  “每一座墓碑后面都有一个惨绝人寰的故事。”而对于这些墓碑后的故事,现有的研究却难如人意。

  必须面对父辈的历史

  对于那些亲历过武斗的人们,不管是“死硬派”还是“反思者”,都希望历史能以此为契机,给40年前那群热情洋溢的青年一个中肯的评价。

  伴随墓园的衰败破碎。当年那段历史也在时间的流逝与人们的集体遗忘之中逐渐模糊。当年经历过武斗的当地知识分子,成了史料收集研究仅有的中坚力量。

  重庆出版社的陈晓文是研究者之一。1991年,他意外发现墓碑风化严重,开始和刘凯娟、贺洪志等8人抄录墓地碑文。

  2005年,沙坪坝区教师进修学校退休教师曾钟开始在墓地蹲守,进行穷尽式调查:就是在墓地等着,有人来上坟,就和他聊,然后这些死者家属就会一个传一个,帮他收集资料。这是最笨的办法,但也最有效。

  113座墓碑中有两座无字碑——建成后就一直没刻字。曾钟通过多次走访终于弄明白了其中一座无字的原因:一对建设厂的夫妻,丈夫是“8·15”的高级干部,妻子是总部话务员,后因怀疑妻子是“反到底”间谍,两人分别被秘密处死。人葬时因为“间谍”一说并无实质证据,又不能按“烈士”的名分立碑,碑文就空了下来。

  四川美院摄影教师田太权被认为是用镜头解读这个墓群的第一人。他首次进入墓群是在2006年的一个中午。“围墙外面阳光灿烂,但墓园里面却一片阴森,破损的棺木就裸露在地表之外。我一下子感到,那么青春那么美的生命。就这样掉入了死亡陷阱。”

  有一天下午一位年轻的老师带着一群小学生意外地闯了进来。——老师以为这里是一个烈士陵园,他带孩子们来接受传统主义教育,但进来之后却发现是一处“文革”武斗罹难者基群,便赶紧带着孩子们出去了。

  “历史是无法回避的,这些孩子必须直面他们父辈的历史。”田太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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