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黄豆芽儿

来源:精短小说
关键字:黄豆芽,父亲,母亲
发布时间:2015-07-22 17:07

　　放学回家，我看到院子里摆了两麻袋黄豆。她坐在桌子前挑豆子。我睡觉时，她哗啦哗啦地用水淘豆子，我以为她要做豆腐。早晨起来，看到家里的大盆里都是豆子，上面盖了纱布。问她这是干什么，她说：生豆芽儿。又补充一句：卖了，挣点钱花。

　　我沉默了。父亲活着时，矿上挣的那点钱将打将够吃够用，父亲死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一天三顿饭还得吃，她说：家里的事，你别管，好好念你的书就行了。

　　她伺候那些豆芽儿比伺候孩子还精心。一天不知要看上多少回。好多个晚上，我都被搬动盆子的声音惊醒。灯光下，她搬动大铝盆，给豆芽儿换水。白天，她摆弄那些豆芽儿时，我偷偷掀开盖看一眼，那些豆芽儿像可爱的胖宝宝一样很富态。而她，如银盘一样的脸却瘦了下去。

　　豆芽不知不觉就长长了。她用自行车驮出去，回来时，筐的大肚子就空了。

　　没几日，豆芽筐不再空肚子了。满满地出去，满满地回来。她坐在院里长吁短叹，一遍又一遍让我帮着算再降多少钱合适。嘴里还叨咕着：人家咋能卖那么低的价钱呢？

　　我说：该不是从秤上找了吧？我也给你的秤琢磨琢磨，咱也找找。她说：咱挣的是光明正大的辛苦钱，那样的缺德事咱不干。豆芽被她送给左邻右舍，人家给钱，她死活不肯要，说：全当做个广告了。那些天，我看到她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嘴角起了很大很大的水泡，像挂了两滴水。

　　没几日，豆芽筐儿又空了。她眉飞色舞，说：老二，你猜咋的？那些人生的豆芽用尿素，怪不得长得又长又压秤呢，今天全叫工商给查了。她说：这人到啥时候都不能坏了良心。

　　日子就这样飞快地溜走了。姐姐、弟妹、我和她成了真正的一家人。她卖的豆芽儿在矿区很受欢迎，她的吆喝也很有意思，她不像别人光喊豆芽儿，而是喊：老齐家豆芽儿！没想到像她那样一个大字不识的女人，居然有那么一点点品牌意识。

　　我还是不吃豆芽儿。她不再强迫我了。家里炒豆芽时，就给她剪上两个鸡蛋。弟妹有意见，她说：你哥是有大出息的人，累脑子呢！

　　我上高中了，成绩忽高忽低。回家时，我常常碰上一个老实的男人在帮她搬麻袋，她让我叫蒋叔。我冲他点了点头，却没叫出口。我想：守了这些年，她对这个家也算够意思了。

　　我跟姐姐说：赵姨要走，你别拦着。姐瞅了瞅他，没吭声。话是这样说，可每次回家时，我的心还是悬着，怕她不在了，怕那个家没了她的影子就空了。

　　她没走，风雨不误地生豆芽儿卖豆芽儿。有时遇到雨，她差不多就是拖着车子回来。遇上集，三十几里的路，她一个集一个集跟着赶着卖。矿上的人几乎家家的餐桌上隔三差五地就要摆上一盘老齐家豆芽儿。

　　我帮她挑豆子，她的身子趴着，眼睛几乎贴到了桌子面上。我问怎么了？她抬头，笑了笑，说：眼睛有点花。她有了白头发，她的手变得又红又粗，她的脸居然成了一条条，再不像院子里的向日葵了。我颤微微地叫了一声：赵姨！

　　她嗯了一声，问：怎么了，钱不够了吗？

　　我说不是，眼睛涩涩的，没再往下说。

　　回到学校，我把每天的生活费压缩到最低限度。买两毛钱的馒头就着她做的黄酱吃。想到她吃的苦，我就不觉得自己苦了。我又高又细，像极了黄豆芽儿，我告诉自己说我是有梦想的黄豆芽儿。

　　都说寒门出才子，我却不是那样聪明优秀的孩子。连着考了三年，连奶奶都说：红霞，让老二下来帮帮你吧！老让他蒋叔帮忙也不是回事。

　　我也不好意思再念了，这样的家，能把高中读下来，已经不容易了，何况下面还有弟妹。我要像姐姐一样出去打工，我想给她买一件好一点的衣服，也要绿色的，要绣着金色牡丹花的。

　　晚上，昏黄的灯光下，她站在了我面前，她说：老二，你给姨说，你到底想不想念，如果你想，姨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

　　我第四次迈进了高中的门。除了吃饭、睡觉，我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

　　她来看我，给我带来装满满一瓶子鸡蛋酱，还带来一件新织的毛衣。她说：别省着，身体也要紧。

　　她走时，我注意到，她的鞋后面张了嘴，像一只滑稽的青蛙，每迈一步，它就张一下嘴。她穿的还是那件绿色的尼子衣服。衣服退了色，剪烂的牡丹花被她用针细细密密地补上了。她到我们齐家十几年了，这件衣服还是她最好的衣服。低头看手里的毛衣，灰色的，很简单的针法，却有好几处都掉了套子。我想：可能这是她第一次织毛衣。

　　高考结束了，我背着行李卷儿回到矿区。家里空空荡荡，大大小小的盆里是长短不一的豆芽儿。她可能去卖豆芽儿了，我想帮忙，却不知从什么地方下手。

　　站在院子里，邻居说：老二，考完啦？你赵姨去医院了。

　　我的头轰地一声响，忙问咋的啦。邻居絮絮叨叨地说：这红霞还真是欠你们老齐家的。这豆芽吃着香，可是生豆芽儿是个磨人的活啊。

　　我没听完，往镇卫生院跑。一路上，我的泪不停地流。

　　她贫血，眼睛也不好，躺了两天，挂了几瓶药，就说什么不住了，她说：那些豆芽儿捂红了，烂根儿，就卖不出去了。我跟她急眼，蒋叔在旁边说：老二，她要回去就让她回去吧！

　　我让她坐着，我说：你指挥，我来弄。我以为，不就是生豆芽儿卖豆芽吗？

　　挑豆子、淘豆子、试温度，豆芽儿长长了，在卖之前，还要挑一次，把豆芽儿上的皮全都弄出去。挑豆芽儿皮很累眼睛，挑一会儿，眼睛就又酸又涩。我恍然间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眼睛总是流泪，为什么她才四十出头，就花了眼睛。为什么我的新毛衣，会织漏那么多套子。

　　我低下头，泪一滴滴落到豆芽上，像露珠。

　　我干活，她就在一旁说陈年旧事。她说：老二啊，当年你姐说的没错，我是嫁死的。那时候家里真是穷，连饭都吃不饱，我爹听人家说有这样给矿上做媳妇的，就托人给我介绍。他说：赌一把吧，命好，早点拿了钱，你弟能娶上媳妇，你也能再走个好人家。

　　可是，你爸没了，回到这个院子，看到你们，我怎么也下不了那个狠心……

　　我偷偷擦了把泪，接着挑豆芽儿。

　　我去找当初买保险那人，心想拿到钱，也够咱娘几个花的，日子就这样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