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缜:笑叹形神自乖拙

  还有就是独断的方式,你说神灭,我就说神存,我是没证明,但你也没有。有趣的是,这可能是唯一有力的对抗,因为范缜的形神为一的主张,也是独断的

  当年阮修论无鬼,只举一个例子:自称见过鬼的人,都说鬼穿着生前的衣服,就算人死而有鬼,难道衣服也有鬼吗?

  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低水平的辩论。释家之学初来的时候,与之对抗的是道玄之学,而不是儒学,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儒学素不关心本体问题,没有深思的传统,因而无力在理论上与之相抗。

  到了范缜作《神灭论》的时候,释教的势力已经很大了,南齐的宰相萧子良就是一个信徒。范缜与萧子良曾有落花之辩,萧子良讲果报,范缜说,人如树上的花,随风而堕,落到什么地方,都是偶然,有落在茵席上的,便如殿下您,有落在粪溷里的,便如下官我,其间并没有什么命运可言。萧子良不同意范缜的说法,竟也无词反驳。

  这种以比方为论证的办法,过去是常见的,但毕竟没有逻辑力量。范缜从小学习儒术,而他的家族,素来有尊奉道教的风气,道家较儒家更精于思辨,对范缜或有影响。辩论过后,他退而精心结构,写出了《神灭论》。

  此文一出,朝野喧哗。到梁武帝萧衍的时候,因为《神灭论》,朝中有一次大辩论,一方是范缜,另一方有六七十人。不过这几十人中,明白问题的意义,能在智力上与范缜相敌的,没有几人,别的都是跟着皇帝走,说些自以为有趣,其实着三不着两的话,有点像后来的大批判。

  《神灭论》的中心命题是“形神相即”,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范缜有个著名的比方,形如刀刃,神如锋利,一个是本体,一个是作用,而不能分开。在范缜自设的问答中,对方问道,既然如此,死人也有形体,为什么没有了精神呢?他的解释是,死者的形骸,与活人的身体,不是一种东西。实际上,这个问题,已经对他的前提有了威胁,只是范缜很巧妙地把它绕过去了。

  他的反对者,经常连范缜自设的论敌的水平也达不到。如大文人沈约,说铸刀为剑,形已经变了,而有同样的锋利,可见形神不是一回事,又说既然人可以养身,当也能养神,使之不灭。这些辩驳,都是非常无力的,充满逻辑错误。只有一个叫曹思文的人,曾捉住范缜的一个破绽,逼出范缜的另一篇名文《答曹舍人书》。但曹思文终于还是自叹“精识愚浅,无以折其锋锐”,没有能力进一步推翻范缜的主张。

  释教入华,儒道二家,都有很多人反对。按颜之推的总结,反对者的意见,在五个方面,一个是那些世外的事,终属荒诞,第二个是报应不至,是为欺诳,第三是很多僧人不守规矩,第四是靡费金钱,耗损国力,第五,就算是有果报这回事,辛苦今日之甲,利益后世之乙,也不合理。

  所有这些,都与哲学无涉。印度哲学自有思辨的传统,魏晋南北朝时的士人,尽管有谈玄的训练,一旦论起理来,仍然不能与之颉抗。头脑的力量,又无法聚合,正如萧衍发动众人批判范缜,全无头绪。这些人的论辩方式,或是诉诸权威,周公如何,孔子如何,《尚书》如何,《礼记》如何,这种办法,吓唬人是可以的,说服人是无用的;或是诉诸经验,说些鬼神故事,经验是最有利的反证,但他们举的例子,无不幽昧难征——不然的话,这个论题早不存在了。最不好的就是人身攻击,如有人说范缜不知先祖神灵所在,虽然也有些力量,却离题万里了。

  还有就是独断的方式,你说神灭,我就说神存,我是没证明,但你也没有。有趣的是,这可能是唯一有力的对抗,因为范缜的形神为一的主张,也是独断的。这类超过我们经验范围的问题,有效与否,本来就是无法解决的,但认识到这一点,已经是近代之后的事情了。

  范缜的主张,在今天看来很简陋,但在当时,属最高的智力水平,比起那种“圣人云”式的说明文,高明了不知多少倍。范缜也很着迷于自己思辨的力量,自称“辩摧众口,日服千人”。曾有人来劝他放弃主张,以利宦途,“以您的才华,还怕做不到中书郎吗?”范缜的态度,展现了智者的骄傲。他说:

  “使缜卖论取官,已至令仆矣,何但中书郎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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