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书》的“五行志”里有一则消息,说至德二年(757),有两条大蛇斗于南阳门之外,一条死了,一条胜利,还爬上了城楼。至于是哪座城池的南阳门,《新唐书》无载。这只言片语的记载,很像春秋时期郑国国都南门下,城内城外两蛇相斗的故事。
郑国的“八卦”很灵的,城外的蛇咬死了城内的蛇,结果不久,流亡在外的郑厉公,从城外杀进城,夺得王位。唐代的“五行”记录,毕竟比一千四百年前的春秋时期要理性很多,同样城门外的两蛇相斗,却没有与任何重大事件紧密结合在一起,反倒戛然而止,不痛不痒地就蛇论蛇,好没意思。
其实,至德二年的确有大事,那就是永王李璘因涉嫌叛乱被兄长唐肃宗剿灭。唐肃宗李亨是唐玄宗李隆基的三儿子,他爹被安禄山赶到四川后不久,他作为太子,便在今宁夏灵武县自己登基做了皇帝。当年,李亨曾向他爹李隆基建议,安禄山必反,要先下手为强,除掉这个祸患。可惜,李隆基太自信,根本不听,后果很惨。怀着极大的愧疚,李隆基默认了儿子李亨“上位”的既成事实,他本人就做了太上皇。
可这个太上皇也不是吃素的,趁着还有很大的权力,李隆基还留了一手,马上任命自己的第十六子永王李璘为帝国南方的统帅,授意他在江南招兵买马,直接走海路攻打安禄山的老巢幽州。李璘当然高兴,可肃宗听说李璘一到南方,就有了长期霸占南方半壁天下的雄心,他就马上下旨,叫李璘回四川成都,与他们的爹李隆基呆在一块。李璘却不是听话的主,见到这么好的机会,他根本不管他哥的旨意,坚持在江南搞“敌后武工队”。
李璘到南方后,恰好我们的大诗人李白也逗留在安徽、江西一带。李璘早知李白的大名,便多次邀请李白给自己做幕僚。李白人虽浪漫,但心中也如杜甫一样,老想着建功立业、“文治武功”。经不住诱惑,李白就上了李璘这条船。安史之乱主要是北方在打仗,南方歌舞升平依旧。李璘充分利用南方的人力与财力,顺长江东下,一路高歌猛进,遵行既定政策,打算开着舰队从长江出海口进入东海,再走海路,北上取幽州。
李白虽喜欢搞政治,却没有太敏锐的政治嗅觉力。他看到李璘形势一片大好,也跟着兴奋起来,为李璘写出了组诗《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中的两句:“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很让李璘受用。要知道,“文皇”指的是唐太宗。李白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他是把李璘比作唐太宗,把李璘的军事行动比作李世民当年渡过辽河,亲征高丽。
诗歌虽然可以夸张,但在古代,尤其是在当时李璘与肃宗复杂的竞争局面下,李白把李璘夸为堪比帮助父亲李渊建立唐王朝的李世民,那就有很大的倾向性和政治性了。至少,反对者可以充分解读这两句诗的“背后之意”。
果不其然,诗歌的墨迹还未干透,肃宗便开始动手,把李璘定性为叛乱分子,派军加以镇压。李璘大败,接着被杀。这下可好了,李白算是做了炮灰,清算李璘的同党,他就有份了。还好,他没有在战场上直接被俘或被杀,而是从江苏逃往江西,在九江被捕入狱,初审定为死罪。
可李白的诗仙大名不是白给的,经过很多大佬全力营救,他被判流放夜郎(今湘西新晃县)。先不论永王李璘与其兄肃宗谁对谁错,反正李白是趟上了李璘这档子浑水,早年的政治抱负未得到半点施展不说,反倒偷鸡不成蚀把米,懵懵懂懂就走了麦城。
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如果李璘最终在权力争斗中获胜,当上皇帝,那么李白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成为新皇帝的宠儿,之后论功行赏,像李白这样的才气,做个宰相是可能的。但就怕他做了大功臣,又犯“狂病”,那也干不了几天宰相。当年,他和唐玄宗在一块喝酒,大醉之后,诗仙的本质又露出来,非逼着宦官高力士给他脱鞋。高力士是玄宗与杨贵妃的大红人,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总在杨贵妃那儿告李白的状。李隆基喜欢听枕边风,就渐渐疏远了李白。
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在当时群星璀璨的诗人群体中,如果说永王叛乱最大的受害者是李白,那么最大的受益者就是高适。
高适比李白小个两三岁,是肃宗集团的得力干将。当初就是他建言肃宗,必须趁早消灭在南方拥兵自重的李璘。后来也是他,雄赳赳气昂昂,领命前往江南收拾李璘。高适是写边塞诗的好手,曾给友人写过“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豪迈诗句。李璘被镇压后,他倒是真成了“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大唐功臣,好不快活。
而李白,如丧家之犬,被押送夜郎。多年前,李白的好友、另一位边塞诗大家王昌龄被贬到西南做小官,李白为其作诗曰:“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时过境迁,似乎“一诗成谶”,他自己居然将要被流放到西南偏僻的“夜郎”。而此时王昌龄已死好几年,不知谁又能为李白寄愁心与明月呢?
几年后,肃宗驾崩,其子代宗继位,马上为叔叔李璘平反昭雪。可这对于李白已没有任何意义了,他马上就要熬到生命的尽头了。一代诗仙,早年本已蹉跎,到老了却不明不白地掉进政治的漩涡,凄凉地死在大唐盛世最后一抹残阳中。
《新唐书》所记载的南阳门外两蛇相斗,一死一活的事件,发生在公元757年的农历三月,而李璘被他哥肃宗弄死就是在这一年的二月份。故而,这条八卦,没有春秋时郑国两蛇相斗的预言效果,反倒是一种“追认”:活着爬上城楼的当然是肃宗,而被咬死的就是其小兄弟李璘了。
李璘的母亲早逝,当年他是大哥哥肃宗抱着长大的,两人的感情自不待言。可到了关乎帝位这个原则问题上,“两蛇”就把过去的兄弟友爱一笔勾销了。这些本是李唐皇家的事,跟李白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却莫名其妙地跟着李璘瞎折腾,快死了还留下这么大一个“政治污点”。
梁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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