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朵花开的时间

  也许她在等一封情书

  她穿着黑色带有灰横纹的蝙蝠衫,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像只硕大的笨鸟挡在他面前。大概是刚洗好头,头发湿漉漉的,还有股青春牌洗发膏的清香。秦天下意识地把手伸进邮兜里,取出一叠信件,翻了翻。

  “没有三栋二号的信,没有。”

  姑娘眸子里现出一抹浓重的阴影。秦天内疚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我再找找看。”

  “景珍。风景的景,珍珠的珍。”

  秦天又翻了一遍,摇摇头,跨上他那辆墨绿色的二八自行车,去投递下一封信。

  这事情过去有一段时间了。半个月前,他一拐进这条小街,就看到三栋门楼前站着的她。起初他以为这是碰巧,后来他知道了,她在等他,确切地说,是在等一封信。

  之后她消失了一阵子,这星期开始,她又出现了。

  秦天觉得那可能是一封情书,因为她看上去如此失望。但她不美且胖,在秦天看来,这位名叫景珍的姑娘,不具备让人给她写情书的魅力。

  这念头转过时,秦天在拐弯处扭头看到了景珍立在门楼前的侧影,敦实、厚重,失落又孤单,这让他对她生出了一丝同情。

  她使他联想到自己

  秦天了解失落和孤单的滋味。

  邮局的人对秦天印象不错,尽管他多数时候很沉默。人们称邮递员为绿衣天使,秦天也不敢对父亲提前退休才使自己获得的顶职机会有半句微词,但美丽的生活远景,仿佛随着高考落榜在他面前谢了幕。

  秦天默默接受了这个事实,尽量让自己显得像条汉子,拿得起放得下。从扛邮包开始,再到做投递。早上七点到十一点半,有时到十二点,他送出第一班邮件;午饭后到下午五六点是第二班。他熟悉邮路上的每个地址,楼房或平房,小卖部和小摊子。像他父亲一样,秦天是个好职工。一年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但他平静的外表下,总有些抑郁难以释怀。除了工作和吃饭睡觉,生命的意义仅此而已?

  看到景珍侧影的那一瞬,秦天忽然联想到自己那种失望透顶的心情。1977 年全国恢复高考,他是第一批参加考试的人,他费尽了心力,但一直没有等到录取通知。事情已经过去近一年,秦天知道,他还没有完全缓过劲来。

  灰信箱和红茶菌

  从第一声蝉鸣到第一片落叶,秦天跟景珍的交谈多了些。他知道她是三班倒,只在做夜班的那个星期才有空在下班时站在家门口等信。几个月来,景珍还是没有收到一封信。

  起秋风的时候,秦天用几块涂了灰色油漆的废弃木板做了个简易信箱。邮局的同事开玩笑:“小秦,给对象做信箱吗?”

  秦天没吭声,但他阴郁的脸色令玩笑噤声。信箱是给景珍做的,他只是受不了,受不了看到她站在家门外等他,不,等她的信。他受不了她的眼睛从亮晶晶闪闪发光到黑幽幽寂寂落寞。

  有了这个信箱,秦天就不必再与她见面,重复那种令他感同身受的失落。

  然而,到她做夜班的那个星期,她还是准时出现在秦天眼前。秦天无法回避,偏偏这一天,他手里有一封她的信。

  牛皮纸信封,鼓鼓囊囊,里面似乎装着颗粒状的东西。秦天仔细看过寄信人地址,落款是外省某县的一家农业机构。难道这就是景珍渴盼已久的信?

  景珍叫住秦天,把手里一本软面抄搁在门前的矮凳上,让他等一下。摊开的簿子上,有手抄的简谱和歌词,还有两行字体特大墨色更深的句子。秦天多看了两眼: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一代人》

  秦天有些意外,难以把景珍与诗联系在一块儿。

  景珍从屋子里出来,递给他一只茶缸,多谢他做的信箱。她请他喝的不是一杯白水也不是茶水,而是那两年风靡全国的红茶菌饮料。

  一小团棕色的软体菌类,能在凉白开的浸泡下长大,越来越大,直到占据整个容器。而无色无味的凉白开,也会变成一种红褐色酸酸微甜的饮料。

  秦天正好口渴了,笑一笑,一饮而尽。

  秋天播种,春天开花

  “你喜欢诗?”秦天随口一问。

  那双眸子忽又黯淡下来。景珍欲言又止,接过秦天递还给她的白瓷茶缸,转身回屋,留给他一个背影。

  厚厚的肩背,显得笨重却深情。秦天嘴里余留着红茶菌饮料的酸甜,有点困惑和怅然,跨上车去送下一封信。

  树叶黄了,秋意浓了,涂了灰色油漆的木制信箱寂寞地贴墙而立。而景珍,还是会站在家门口,等他,继续等一封信。

  她家门外多了两只大花钵。秦天有时看到她时,她正在弄那两盆东西。嫩绿的幼苗已从土壤里冒出头来。这叫洋桔梗,秋天播种,春天开花。

  景珍笑着解释这就是那只牛皮纸信封里装的东西,是她邮购的花种。认识很久了,秦天头一次发现她笑的时候右边脸颊上有只梨涡。而且,穿上秋装的景珍看上去比以前瘦了。

  她在等一封怎样的信呢?秦天有时会想,这位在五金厂上班的姑娘,似乎此时已经具备了让人给她写情书的魅力。每天送信时,他会留意一下她那两盆花儿。洋桔梗,他默念着这个名字,总担心它们活不过越来越冷的秋天,以及接踵而至的严冬。

  第一朵花开的日子

  春天到来的时候,邮局重新分配了工作任务。秦天年轻体壮,上头决定让他去楼房多住户更多的线路做投递,原先的邮路就由所里一名身体羸弱的老同志负责。

  月底就要离开这片跑熟了的街坊巷子,这几天送报纸信件时,秦天难免生出了惜别之情。

  那天他最后一次在这条邮路上送信,照例把分拣好的信照自己的投递习惯理了一遍,然后他看到了景珍的名字。没错,有她的信,地址姓名都对,寄信人则是本市的晚报报社。

  她等的是这封信吗?

  驮着沉重邮兜的自行车如风飞驰,秦天不照设计好的合理线路投递信报,首先奔到了景珍家门前。

  也许他记错了,景珍这星期不上夜班,这会儿还在厂里。也许是他早来了半个多小时,景珍还在下班路上。总之,她不在门外。

  墙上那只信箱,灰色的漆面在春日下泛出柔和的反光,而墙下的花钵里,一朵洋桔梗静静地绽放。秦天小心翼翼地把信投进他为她做的信箱里。他不确定她会不会开锁查看——长久的失望,会让人懒于相信奇迹。

  这天的邮件不多,十点半,邮兜已经空了。秦天掉了个头,骑着车又转到景珍家附近。

  这一次,景珍出现了。看到他时,她竟奔跑过来,直接截住了他的自行车。

  “你知道吗?晚报上登了我的一篇文章!”她的每个毛孔里都盛满笑意。投稿,石沉大海,再写,再投,继续杳无消息……她给他看那份报纸。景珍等待的东西不是情书,但对于秦天来说,甚至比看她收到一封激情洋溢的情书更使他受到震动。

  “以后我不送你们这片的信了,但可以在报纸上见到你,一样的!”

  “是的!是的!”

  他和她纵情欢笑,景珍身后,洋桔梗在微风中摇曳。那一刻,秦天似乎听到心里有“哗啦”一声轻响,帷幕重新拉开,眼前是明媚的光。

  一个习惯的养成

  新工作比预料中辛苦得多,秦天花了些时间熟悉新邮路的情况。邮局的人都觉得这次的工作调整对秦天来说很恰当,他比过去开朗热情,那种淡淡的阴郁,被一种从容的神情所代替。他每天都看报,一个月,半年,一年。看的是本市的晚报,秦天习惯从副刊看起。他跟景珍告别时说过,在这上面见到她,也是一样的。

  也许报纸上又会有景珍的作品,也许没有。秦天渐渐喜欢上副刊上平淡温馨的文章,渐渐不再留意作者的姓名。如同绝大多数的邮递员和住户的关系一样,他对景珍的挂念随着工作的变迁渐渐淡散。

  三十年过去。现在人们喜欢上网或者打电话,基本不再写信寄信了,秦天也早已不再送信,他已经是邮局里一名不大不小的领导。

  四月的天,阳光正好。秦天手下一名女职工忽然收到友人托花店送来的一束鲜花,不是玫瑰,也不是勿忘我、百合、康乃馨之类的花儿,大伙儿都不确定此花芳名。秦天想了想,脑子里跳出一个名字。

  洋桔梗。没错,是洋桔梗。

  一个画面在他眼前闪过:他在一栋旧楼房前纵情欢笑,眼前有洋桔梗在微风中摇曳。

  不对,这画面里应该还有点什么。秦天愣了一会儿,从报夹上取出头天的晚报,习惯性地首先打开副刊,心不在焉地浏览了一遍。

  他想起来了!有位姑娘与这些事儿有联系。但他确实忘了,忘了姑娘的名字和模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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