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珍珠慰寂寥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爱情,珍珠
- 发布时间:2010-08-26 17:05
1
你喜不喜欢博物馆里的灰？
人们进来博物馆，观赏宝物，并不会在意玻璃罩顶的灰。还有天花板上、墙壁角落、桌子下面的灰。那些灰尘很安静也很精美，时间把它们召集，空间把它们藏匿。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灰尘和寂寞结为朋党，就像海和天一样不分彼此。你要问我寂寞是什么形状的，灰尘可以解释它为一张又一张沉默的毯子。
千树拿起话筒，对前来参观的客人解说着。她塌着嗓子，每个字节约一半给下一个字，这么说话不费力。之后，她就坐回门口的椅子上，重新绣她的十字绣。千树是这间博物馆的解说员。
说起来，大家心知肚明，博物馆根本不能算成博物馆，只是供旅行团来买纪念品的商店。商店的一半故意搞成博物馆的样子，显得不那么商业，事实上反而成了更好的促销广告。游客看到了价值连城的珍珠展品，觉得买一串几百块的珍珠太对不起自己，所以他们都掏钱买几千的。
然而养殖珍珠的真相是，论斤称的，不管是放在博物馆的还是拿出来售卖的，平均一颗的成本一元钱，你信不信？
2但很多时候，我们掏钱买东西，是为了买心中的欢喜。就像我们绣一张十字绣，是绣一种心里面的情绪。掏钱和缝纫的瞬间是最好的时光，其余另当别论。千树终于把蒙娜丽莎绣好了，这只靠垫耗费了她半年的时间。当然，最美的不是成果，是过程，六个月手忙脚乱的日子让千树觉得充实。
下班的时候，听到有人说：“隔壁挖珍珠的小宝，走了。”
“为什么走了？”
“是逃学跑出来的，家长给找到了，带回家了。”
千树对小宝的印象很深刻，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两手空空来到这座珍珠园，想要得到一份工作。她说干什么都可以，只要管吃，管住。这很像五年前的千树，也是对老板这样说的，干什么都可以，只要管吃管住。千树比小宝多说了一句的是，没薪水都可以。千树是北京人，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博物馆需要这样一个人，当解说员。而小宝身无长物，只好坐在隔壁，作为现场剖贝取珠的小女工。所以你看，生存在这个社会，没有一技之长是不行的。小宝每天对着一盆活扇贝，一个挨一个地撬，把里面的珍珠抠出来，清水冲洗，摆在黑丝绒上，好让游客相信这儿的东西都货真价实。
小宝总是深深低着头，怕被游客的相机拍到。她当然会被不少人拍到，因为她本身已成了风景之一。也许就是因为那些照片，小宝被家人找到了，逮回去了。
3
千树从没有刻意躲藏，却一直都没有人找她。就像她第一次决定离家出走，那时候，她还妄想着有人能拦着她。可是家人不过就“哦”一声，表示知道她要走。而现在就算她回家去，家人也不过就“哦”一声，表示他们知道她回来了。生活在那样的家里——爸爸另娶了，新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后来又和爸爸生了一个孩子。他们都无暇顾及长女千树的心情，何况，千树十九岁，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了。
千树第一次离开家，是苹果少爷读大三那年的暑假。苹果的父亲在乡下有万亩果园，苹果少爷就成了一个标准的富二代。初冬时候，成箱成箱的苹果搬回来送邻居。谁不喜欢他呢，他那坏坏的笑就像长了虫子的苹果，又甜又恶心。苹果少爷回来过暑假，让千树陪他去买手机，他给千树一杯冻柠茶作为奖赏。喝着喝着，他忽然说：“喂，你要不要跟我去南方？”
“去南方？为什么？”
“你不是喜欢我吗？就在一起啊。”
千树兴奋得整个晚上睡不着，她觉得，苹果少爷太好了，原来他什么都替她想好了。
两人坐着火车去南方，苹果少爷说：“以后我要定居南方，你瞧，南方多好啊。”千树使劲点头，南方真好，只要和你在一起，哪儿都好。
苹果少爷给千树在校外租了一间房子。千树没有事做，就成了一个每天早上七点整准时收看港剧的宅女。港剧里面喜欢说，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呀。千树学会了，对枕头说，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呀；对拖把说，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呀。苹果少爷来了，千树就和他一起看电视。
千树看不出苹果少爷脸上淡淡的烦躁。苹果少爷和同学开了一间公司，每次会留一点钱给千树花。告诉她，要乖，我很忙，我走了。千树在阳台望着他的身影说：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呀。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忧郁的小情妇，你不要否认，你的心里也有一个这样的小情妇，被娇宠也被冷落的小情妇。
4
千树租屋的隔壁住着一个男生，每天中午，会准时提一盒牛肉煎包上楼。牛肉煎包香得非常嚣张，迫使千树去堵他：“喂，急什么急啊，赶着投胎呀？”男生鼓了鼓眼睛，不理她，千树又嬉皮笑脸，“包子在哪买的？”
“下楼右拐过马路台湾奶茶隔壁，”男生说完很忠厚地笑了。他棕色皮肤，满头羊毛卷，长脖子，看上去像一只羊驼，也就是你知道的，草泥马。
千树下楼右拐过马路来到台湾奶茶，发现奶茶左边是个寿纸店，右边是个性用品店，千树气死了，展眼望这条马路，哪有一家是卖煎包的！千树第一次觉得作为一个外地人被欺生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去找那羊驼吵架。羊驼躲在房间不敢应门。“你真的赶去投胎了吗？”千树踢着大门，心情不好，所以尽展北方小泼妇的本色，爱谁谁。
千树给苹果少爷打电话，不通。就在家里等着，听着上楼的脚步声。那种等待有多寂寞，等过的人一定知道。有脚步声近了，近了，猛然开门，结果又是那个羊驼。
“你骗我，街上根本没有牛肉煎包。”千树说。
“吃货，你不知道这种包子就是学校小食堂的吗？亏你还跑出来租房子，连这点生活经验都没有，喂，你哪个学院的？学文科的吧，看你满脸都是文艺女青年的无知，你太可耻了！”羊驼羞辱了千树，得意洋洋，满头卷毛一抖一抖，像蒲公英。
羊驼把包子递给千树，“你要想吃就拿去。”他伸出手，“给我五块钱。”
交易完毕，千树回屋大吃，吃一半羊驼来敲门。“你吃完了吗，把我的饭盒洗干净还给我。”
千树很想把那饭盒扣在他脑袋上，结果，她却不争气地哭了。
5
后来，羊驼就带千树去小食堂吃牛肉煎包。羊驼说：“罗师傅当值时不要买，要买他的小笼包；储师傅当值时才买牛肉煎包。”千树说：“你就在吃上长心眼！”
千树发现她和苹果少爷一个月都没见面了，吃饭时食不下咽，跟羊驼说：“我男朋友失踪一个月了。”
“我明天体育测试五千米，你来不来看？”
“你说他在忙什么呢？”
“告诉你，我低血糖，如果晕倒要负责抬我！”
“我怎么能找到他呢？”
“如果抢救不及时可是要命的哇！”
千树发现羊驼在故意岔开话题。而事实上，苹果少爷在学校的光荣事迹几乎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只要你去KTV，三天里有两天都能撞到苹果，而她旁边的女生永远不会是同一个。同理可推的场所是酒吧和夜总会。现在的企业家成名都趁早，苹果更是致力于突破20岁的最低年龄极限。
如果把那些女孩都叫过来吃饭，一个圆桌坐不下。而千树，大家不要在“女朋友”那桌里找了，千树此时正在“解闷”那桌坐着。
“我不相信！”千树说。
“好，那我让你死心。”作为千树的朋友，羊驼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带着她来到一间KTV。一首歌的时间里，该看到的都看到了。千树揉揉眼睛，两肾乱跳像在荡秋千。里面的苹果少爷拿着话筒说：老婆，我爱你。女孩说：相公，你坏。场面火暴热烈，像结婚闹洞房。千树对羊驼说：“可以了。”
回到租屋，千树和羊驼各自关门休息。半夜的时候，千树听到门开了，苹果少爷回来了。“你投胎到哪一国了？”千树问。“我出差了嘛，生气了？有没有想我呀？”“去哪里出差？去干什么？和谁一起？”“去广州，去看样品，就我自己。”
面对苹果的面不改色，千树终于绝望了。“苹果，我那么爱你，可是你骗我。”
苹果见谎言败露，也不硬撑了。但他却有一套自己的道理——男人谁不偷腥呢，与其暗度陈仓，还不如磊落一点，没错我是跟她们那样了，可是我心里爱的是你，你相信吗？如果你不信，我就白爱你了，算我瞎了眼！
苹果摔门而去，留下这番强词夺理的道理回响在四壁，千树一时间糊涂了，好像错的根本是她，是她小气，是她狭隘，是她小人之心，把人家想得那么坏。
年轻时，爱情把一个女孩塑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就如同珍珠的形成，你在蚌内植一颗小星星，它就可以变成星星一样的珍珠。你放一个三角，它就是三角形的珍珠。愿意保持清醒，还是情愿被对方洗脑，千树在一时间犹豫难分。
敲敲隔壁，“羊驼，你睡了吗？”“我还没有，你想和我说话吗？”“你有没有试过，用这个说话？”千树从阳台甩了一根橡皮管子过去，羊驼接了，把管子口对着自己的耳朵。小时候你玩过这样的游戏吗？像一个地下党的发报员一样，用管子说话。
千树说：“我爱他，我离不开他。”
羊驼说：“那就忍受他的一切。”
千树说：“我忍不了。”
羊驼说：“那就别爱他了，离开他。”
千树说：“我离不开他，我爱他。”
羊驼说：“那就忍受他的一切。”
千树说：“我忍不了。”
……
千树就这样翻来覆去地纠结着，羊驼就这样翻来覆去地说服着。听你讲这些废话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你，他会有这样的耐心吗？可是千树那时看不出来，她的心全在苹果少爷身上。
橡皮管忽然涌出了水，羊驼吼道：“难道你哭了吗？”
不是，千树把一瓶冰可乐给倒进管子里了，“你喝可乐吗？”
“你别闹了，你知道，你现在这样闹很傻很难看。怎么做才能让你平静下来？”
“和我恋爱，做我的男朋友。”
“……给我一个晚上想一想，明天告诉你。”
6
千树并没有等到羊驼所说的天亮，她连夜出走，往更南的地方去。
从杭州出发，沿线经诸暨到丽水，直奔温州。这条路线，六十多年前有一个女人也走过，她就是张爱玲。
“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着珠宝在放光。”这女人作为一代文艺青年的偶像，也是最笨女人的代表，名垂千古了。她最有名的一句话就是“低到尘埃里”，不知道说到多少蠢女人的心坎里去。可是，当一个女人为了一个男人低到尘埃里的时候，也就意味着这个男人再也不会珍视你了——你自己都把自己放得这么低了，还想有人来仰视？
张爱玲除了写作，没有别的什么值得去学习的地方，特别是，在情商上，她真的很低很弱。
至今，千树都认为她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是在那个夜晚。那个骄傲的夜晚，她什么行李也没带，就那样潇洒地出走了。从租屋到火车站，买票，上车，给自己选一份盒饭，吃，睡觉。其间，她没有想起苹果，她知道，未来会有很长时间她都会想起这个人，所以，现在不用急着想。心里再不舍，但命令自己的脚步远离。这是突破自我获得新生的唯一办法。一个烂苹果，再甜也是烂的，吃它的时候你会看不起自己。
千树在珍珠园里呆着，像一颗蚌里的物体。她懒得去想外面世界的变化，愿意把青春荒废在十字绣的一针一线里。她觉得她是在出家，是的，戴发修行的那一种，而她的佛就是她心里面的尊严。有尊严的日子，让她觉得平静和快乐，于是，这种选择就是一种幸福。
外面的世界，苹果少爷在泡完一个又一个妞之后越发空虚了，他忽然发现他经常抓心挠肝地想念千树。是的，千树，那个小时候常常去他家玩，他没睡醒，她就会在地板上趴着，老实地看童话书的女孩，妈妈给了她一只苹果，她都不敢咬太大声，怕吵醒他——那么乖那么好的一个女孩。
苹果对自己发誓，只要找到千树，就娶她，一定一定不再辜负她。三年后，他结婚了，他又发誓，只要找到千树，就要好好对她，和她做永远的朋友。
“唐玄宗早期有一妃子名梅妃，很受宠幸，后来，玄宗迷恋杨贵妃，将梅妃冷落一旁。某日，玄宗偶然记起梅妃，因怜其凄苦，封珍珠一斛密赐。梅妃不受，写下‘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的’诗句……”
这是千树的解说词。她还想说的是，梅妃如果穿越到现世中来，也许会是一个骄傲的文艺女青年吧。“曾经热吻，拥抱，做爱，一个床上睡觉，一个浴缸泡澡，转过身来，你和我谈友情？感君盛情，可是，谁缺你这一个朋友？”这是梅妃想说的吗？这是千树想说的。
苹果董事长还在重金寻人。“叶千树，女，23岁，圆脸，短发，1米54，偏瘦，自2005年失踪……”
7
羊驼在某天的地铁上看到一份报纸，看到报上的寻人启事。他想起千树。五年以前，那个叫千树的女生让他领教了什么是女人——先和你做朋友，勾引你爱上她，你帮她很多忙，她失恋了你替他开解，你觉得她对你不是没有好感，然后有一天，她要你做他的男朋友，你想表现慎重，没有马上答应，结果她就不见了。
这些事情让羊驼一想起来，就会从胃里生出一股寒气，直逼鼻子，就想哭。他是从认识千树以后，才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应该对女人太认真。爱情形塑女生，也同样形塑男生。人的一生最幸运的是什么，是遇见一个善待你又爱你的人，不论你多笨、没出息、没钱、丑，只要你遇见这个人，你的人生就不会悲惨。
而相反，不论你多聪明、漂亮、迷人、有学问、有钱，你遇不见那个人，你的一生，也就没什么值得称道。
千树往布上打草稿，她的蒙娜丽莎又要开始了，她会用一年的时间绣它，这样，她就可以拥有第六个蒙娜丽莎，六个一模一样的蒙娜丽莎，聊慰她人生的寂寥。她也会在刺绣的时候想起羊驼，她承认那个时候，她对羊驼开了个玩笑。她从没喜欢过他，希望他也同样不要太认真。
只是她不知道，她的玩笑开大了，有一个少年，从那时起就再也不相信爱情，或者，爱情再也不相信他了。
……
你喜不喜欢博物馆里的灰？
人们进来博物馆，观赏宝物，并不会在意玻璃罩顶的灰。还有天花板上、墙壁角落、桌子下面的灰。那些灰尘很安静也很精美，时间把它们召集，空间把它们藏匿。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灰尘和寂寞结为朋党，就像海和天一样不分彼此。你要问我寂寞是什么形状的，灰尘可以解释它为一张又一张沉默的毯子。
千树拿起话筒，对前来参观的客人解说着。她塌着嗓子，每个字节约一半给下一个字，这么说话不费力。之后，她就坐回门口的椅子上，重新绣她的十字绣。千树是这间博物馆的解说员。
说起来，大家心知肚明，博物馆根本不能算成博物馆，只是供旅行团来买纪念品的商店。商店的一半故意搞成博物馆的样子，显得不那么商业，事实上反而成了更好的促销广告。游客看到了价值连城的珍珠展品，觉得买一串几百块的珍珠太对不起自己，所以他们都掏钱买几千的。
然而养殖珍珠的真相是，论斤称的，不管是放在博物馆的还是拿出来售卖的，平均一颗的成本一元钱，你信不信？
2但很多时候，我们掏钱买东西，是为了买心中的欢喜。就像我们绣一张十字绣，是绣一种心里面的情绪。掏钱和缝纫的瞬间是最好的时光，其余另当别论。千树终于把蒙娜丽莎绣好了，这只靠垫耗费了她半年的时间。当然，最美的不是成果，是过程，六个月手忙脚乱的日子让千树觉得充实。
下班的时候，听到有人说：“隔壁挖珍珠的小宝，走了。”
“为什么走了？”
“是逃学跑出来的，家长给找到了，带回家了。”
千树对小宝的印象很深刻，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两手空空来到这座珍珠园，想要得到一份工作。她说干什么都可以，只要管吃，管住。这很像五年前的千树，也是对老板这样说的，干什么都可以，只要管吃管住。千树比小宝多说了一句的是，没薪水都可以。千树是北京人，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博物馆需要这样一个人，当解说员。而小宝身无长物，只好坐在隔壁，作为现场剖贝取珠的小女工。所以你看，生存在这个社会，没有一技之长是不行的。小宝每天对着一盆活扇贝，一个挨一个地撬，把里面的珍珠抠出来，清水冲洗，摆在黑丝绒上，好让游客相信这儿的东西都货真价实。
小宝总是深深低着头，怕被游客的相机拍到。她当然会被不少人拍到，因为她本身已成了风景之一。也许就是因为那些照片，小宝被家人找到了，逮回去了。
3
千树从没有刻意躲藏，却一直都没有人找她。就像她第一次决定离家出走，那时候，她还妄想着有人能拦着她。可是家人不过就“哦”一声，表示知道她要走。而现在就算她回家去，家人也不过就“哦”一声，表示他们知道她回来了。生活在那样的家里——爸爸另娶了，新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后来又和爸爸生了一个孩子。他们都无暇顾及长女千树的心情，何况，千树十九岁，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了。
千树第一次离开家，是苹果少爷读大三那年的暑假。苹果的父亲在乡下有万亩果园，苹果少爷就成了一个标准的富二代。初冬时候，成箱成箱的苹果搬回来送邻居。谁不喜欢他呢，他那坏坏的笑就像长了虫子的苹果，又甜又恶心。苹果少爷回来过暑假，让千树陪他去买手机，他给千树一杯冻柠茶作为奖赏。喝着喝着，他忽然说：“喂，你要不要跟我去南方？”
“去南方？为什么？”
“你不是喜欢我吗？就在一起啊。”
千树兴奋得整个晚上睡不着，她觉得，苹果少爷太好了，原来他什么都替她想好了。
两人坐着火车去南方，苹果少爷说：“以后我要定居南方，你瞧，南方多好啊。”千树使劲点头，南方真好，只要和你在一起，哪儿都好。
苹果少爷给千树在校外租了一间房子。千树没有事做，就成了一个每天早上七点整准时收看港剧的宅女。港剧里面喜欢说，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呀。千树学会了，对枕头说，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呀；对拖把说，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呀。苹果少爷来了，千树就和他一起看电视。
千树看不出苹果少爷脸上淡淡的烦躁。苹果少爷和同学开了一间公司，每次会留一点钱给千树花。告诉她，要乖，我很忙，我走了。千树在阳台望着他的身影说：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呀。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忧郁的小情妇，你不要否认，你的心里也有一个这样的小情妇，被娇宠也被冷落的小情妇。
4
千树租屋的隔壁住着一个男生，每天中午，会准时提一盒牛肉煎包上楼。牛肉煎包香得非常嚣张，迫使千树去堵他：“喂，急什么急啊，赶着投胎呀？”男生鼓了鼓眼睛，不理她，千树又嬉皮笑脸，“包子在哪买的？”
“下楼右拐过马路台湾奶茶隔壁，”男生说完很忠厚地笑了。他棕色皮肤，满头羊毛卷，长脖子，看上去像一只羊驼，也就是你知道的，草泥马。
千树下楼右拐过马路来到台湾奶茶，发现奶茶左边是个寿纸店，右边是个性用品店，千树气死了，展眼望这条马路，哪有一家是卖煎包的！千树第一次觉得作为一个外地人被欺生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去找那羊驼吵架。羊驼躲在房间不敢应门。“你真的赶去投胎了吗？”千树踢着大门，心情不好，所以尽展北方小泼妇的本色，爱谁谁。
千树给苹果少爷打电话，不通。就在家里等着，听着上楼的脚步声。那种等待有多寂寞，等过的人一定知道。有脚步声近了，近了，猛然开门，结果又是那个羊驼。
“你骗我，街上根本没有牛肉煎包。”千树说。
“吃货，你不知道这种包子就是学校小食堂的吗？亏你还跑出来租房子，连这点生活经验都没有，喂，你哪个学院的？学文科的吧，看你满脸都是文艺女青年的无知，你太可耻了！”羊驼羞辱了千树，得意洋洋，满头卷毛一抖一抖，像蒲公英。
羊驼把包子递给千树，“你要想吃就拿去。”他伸出手，“给我五块钱。”
交易完毕，千树回屋大吃，吃一半羊驼来敲门。“你吃完了吗，把我的饭盒洗干净还给我。”
千树很想把那饭盒扣在他脑袋上，结果，她却不争气地哭了。
5
后来，羊驼就带千树去小食堂吃牛肉煎包。羊驼说：“罗师傅当值时不要买，要买他的小笼包；储师傅当值时才买牛肉煎包。”千树说：“你就在吃上长心眼！”
千树发现她和苹果少爷一个月都没见面了，吃饭时食不下咽，跟羊驼说：“我男朋友失踪一个月了。”
“我明天体育测试五千米，你来不来看？”
“你说他在忙什么呢？”
“告诉你，我低血糖，如果晕倒要负责抬我！”
“我怎么能找到他呢？”
“如果抢救不及时可是要命的哇！”
千树发现羊驼在故意岔开话题。而事实上，苹果少爷在学校的光荣事迹几乎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只要你去KTV，三天里有两天都能撞到苹果，而她旁边的女生永远不会是同一个。同理可推的场所是酒吧和夜总会。现在的企业家成名都趁早，苹果更是致力于突破20岁的最低年龄极限。
如果把那些女孩都叫过来吃饭，一个圆桌坐不下。而千树，大家不要在“女朋友”那桌里找了，千树此时正在“解闷”那桌坐着。
“我不相信！”千树说。
“好，那我让你死心。”作为千树的朋友，羊驼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带着她来到一间KTV。一首歌的时间里，该看到的都看到了。千树揉揉眼睛，两肾乱跳像在荡秋千。里面的苹果少爷拿着话筒说：老婆，我爱你。女孩说：相公，你坏。场面火暴热烈，像结婚闹洞房。千树对羊驼说：“可以了。”
回到租屋，千树和羊驼各自关门休息。半夜的时候，千树听到门开了，苹果少爷回来了。“你投胎到哪一国了？”千树问。“我出差了嘛，生气了？有没有想我呀？”“去哪里出差？去干什么？和谁一起？”“去广州，去看样品，就我自己。”
面对苹果的面不改色，千树终于绝望了。“苹果，我那么爱你，可是你骗我。”
苹果见谎言败露，也不硬撑了。但他却有一套自己的道理——男人谁不偷腥呢，与其暗度陈仓，还不如磊落一点，没错我是跟她们那样了，可是我心里爱的是你，你相信吗？如果你不信，我就白爱你了，算我瞎了眼！
苹果摔门而去，留下这番强词夺理的道理回响在四壁，千树一时间糊涂了，好像错的根本是她，是她小气，是她狭隘，是她小人之心，把人家想得那么坏。
年轻时，爱情把一个女孩塑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就如同珍珠的形成，你在蚌内植一颗小星星，它就可以变成星星一样的珍珠。你放一个三角，它就是三角形的珍珠。愿意保持清醒，还是情愿被对方洗脑，千树在一时间犹豫难分。
敲敲隔壁，“羊驼，你睡了吗？”“我还没有，你想和我说话吗？”“你有没有试过，用这个说话？”千树从阳台甩了一根橡皮管子过去，羊驼接了，把管子口对着自己的耳朵。小时候你玩过这样的游戏吗？像一个地下党的发报员一样，用管子说话。
千树说：“我爱他，我离不开他。”
羊驼说：“那就忍受他的一切。”
千树说：“我忍不了。”
羊驼说：“那就别爱他了，离开他。”
千树说：“我离不开他，我爱他。”
羊驼说：“那就忍受他的一切。”
千树说：“我忍不了。”
……
千树就这样翻来覆去地纠结着，羊驼就这样翻来覆去地说服着。听你讲这些废话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你，他会有这样的耐心吗？可是千树那时看不出来，她的心全在苹果少爷身上。
橡皮管忽然涌出了水，羊驼吼道：“难道你哭了吗？”
不是，千树把一瓶冰可乐给倒进管子里了，“你喝可乐吗？”
“你别闹了，你知道，你现在这样闹很傻很难看。怎么做才能让你平静下来？”
“和我恋爱，做我的男朋友。”
“……给我一个晚上想一想，明天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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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树并没有等到羊驼所说的天亮，她连夜出走，往更南的地方去。
从杭州出发，沿线经诸暨到丽水，直奔温州。这条路线，六十多年前有一个女人也走过，她就是张爱玲。
“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着珠宝在放光。”这女人作为一代文艺青年的偶像，也是最笨女人的代表，名垂千古了。她最有名的一句话就是“低到尘埃里”，不知道说到多少蠢女人的心坎里去。可是，当一个女人为了一个男人低到尘埃里的时候，也就意味着这个男人再也不会珍视你了——你自己都把自己放得这么低了，还想有人来仰视？
张爱玲除了写作，没有别的什么值得去学习的地方，特别是，在情商上，她真的很低很弱。
至今，千树都认为她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是在那个夜晚。那个骄傲的夜晚，她什么行李也没带，就那样潇洒地出走了。从租屋到火车站，买票，上车，给自己选一份盒饭，吃，睡觉。其间，她没有想起苹果，她知道，未来会有很长时间她都会想起这个人，所以，现在不用急着想。心里再不舍，但命令自己的脚步远离。这是突破自我获得新生的唯一办法。一个烂苹果，再甜也是烂的，吃它的时候你会看不起自己。
千树在珍珠园里呆着，像一颗蚌里的物体。她懒得去想外面世界的变化，愿意把青春荒废在十字绣的一针一线里。她觉得她是在出家，是的，戴发修行的那一种，而她的佛就是她心里面的尊严。有尊严的日子，让她觉得平静和快乐，于是，这种选择就是一种幸福。
外面的世界，苹果少爷在泡完一个又一个妞之后越发空虚了，他忽然发现他经常抓心挠肝地想念千树。是的，千树，那个小时候常常去他家玩，他没睡醒，她就会在地板上趴着，老实地看童话书的女孩，妈妈给了她一只苹果，她都不敢咬太大声，怕吵醒他——那么乖那么好的一个女孩。
苹果对自己发誓，只要找到千树，就娶她，一定一定不再辜负她。三年后，他结婚了，他又发誓，只要找到千树，就要好好对她，和她做永远的朋友。
“唐玄宗早期有一妃子名梅妃，很受宠幸，后来，玄宗迷恋杨贵妃，将梅妃冷落一旁。某日，玄宗偶然记起梅妃，因怜其凄苦，封珍珠一斛密赐。梅妃不受，写下‘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的’诗句……”
这是千树的解说词。她还想说的是，梅妃如果穿越到现世中来，也许会是一个骄傲的文艺女青年吧。“曾经热吻，拥抱，做爱，一个床上睡觉，一个浴缸泡澡，转过身来，你和我谈友情？感君盛情，可是，谁缺你这一个朋友？”这是梅妃想说的吗？这是千树想说的。
苹果董事长还在重金寻人。“叶千树，女，23岁，圆脸，短发，1米54，偏瘦，自2005年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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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驼在某天的地铁上看到一份报纸，看到报上的寻人启事。他想起千树。五年以前，那个叫千树的女生让他领教了什么是女人——先和你做朋友，勾引你爱上她，你帮她很多忙，她失恋了你替他开解，你觉得她对你不是没有好感，然后有一天，她要你做他的男朋友，你想表现慎重，没有马上答应，结果她就不见了。
这些事情让羊驼一想起来，就会从胃里生出一股寒气，直逼鼻子，就想哭。他是从认识千树以后，才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应该对女人太认真。爱情形塑女生，也同样形塑男生。人的一生最幸运的是什么，是遇见一个善待你又爱你的人，不论你多笨、没出息、没钱、丑，只要你遇见这个人，你的人生就不会悲惨。
而相反，不论你多聪明、漂亮、迷人、有学问、有钱，你遇不见那个人，你的一生，也就没什么值得称道。
千树往布上打草稿，她的蒙娜丽莎又要开始了，她会用一年的时间绣它，这样，她就可以拥有第六个蒙娜丽莎，六个一模一样的蒙娜丽莎，聊慰她人生的寂寥。她也会在刺绣的时候想起羊驼，她承认那个时候，她对羊驼开了个玩笑。她从没喜欢过他，希望他也同样不要太认真。
只是她不知道，她的玩笑开大了，有一个少年，从那时起就再也不相信爱情，或者，爱情再也不相信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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